第 22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16
  顾惜朝明知是调侃,却分不出精神回答。手中的簿子该是关键,可看了许久,也只扫过数页,工整的文字似在不断游弋,浅显的语言也变得曲折起来。
  “戚楼主,这灵枢门的事情,还请……”
  “我绝不会对第三人谈及此事。”
  谈小碧微点头,清创总算告一段落,边止血上药边道:“此伤避开了要害,虽然武器恶毒,却并不算重,只是拖得时间太久,失血过多,本身又中着毒,内忧外患下来,短期内恐怕难以恢复。”
  “那毒……”
  “没有办法。”谈小碧摇头道,“吾门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能医治外伤。”
  戚少商探头又看了片刻,见已引出药线开始缝合,道:“我还有事要办,去去就来。”
  “等等。”
  制止的却是顾惜朝。
  他知道戚少商放心不下密室里的棺材。虽说回来早就详细描述过内中情形,但毕竟亲眼看到的只有一人,一则怀疑有所遗留,一则不放心他独自前往,立即表示了反对。
  可看到询问的表情,又说不出理由,迟疑片刻把左手的簿子递了过去,
  “你替我看,簪子给我。”
  戚少商意外地看他一眼,便依言照办了。里面究竟写了什么,虽然不知道,却能肯定与顾惜朝的出身有关,他一直抓着不放很好理解。没想到居然会允许旁人先阅读,难道不担心里面记录的秘密?
  还是根本就不担心?
  若是后者才好,他的信任,太飘渺。
  方接过簪子,顾惜朝立即被吸引了。
  一根金色的翎毛,本是沉重的黄金,看起来却轻薄柔软,如青春处子的呼吸。翎上花纹最精致的线条细如蛛丝,无一根不蕴涵爱意,无一处不是完美的弧线,使人禁不住想问,配得上它的,该是多么乌黑浓密,多么柔情似水的发,又是何人为她插上这一羽灿烂?
  但吸引他的,并非独特的造型,而是簪子尾部纵横清晰,变化无序的凹槽。
  这是柄钥匙。
  而且除了妙手班家技艺最高超的匠人,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复制出如此精密的钥匙。
  钥匙是用来开锁的,
  它又是用来开哪一把锁,位于何方?
  物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
  轻如鹅毛重如金的爱情,
  谁人的定情物,会是这样一支幸福的簪子?
  端详着簪子,顾惜朝把目光转向窗边阅书人,看逆光下淡金的轮廓,突然感到了他的寂寞。
  英雄怕寂寞,英雄最寂寞。
  古来高处不胜寒,何况他这样容易被误解,又不屑解释,且解释无用的人?
  便想起一个陈旧的问题,
  “戚少商,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年为什么不把息大娘接去连云寨?即便她不愿意,也好过苦等五年,劳燕分飞。”
  正看得出神,不意被正正戳在痛处,戚少商回过头,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息大娘的问题,一直是他长久以来最大的缺憾,从没有谁敢提起,也只有这人,才会不管不顾地揭人伤疤。
  也罢,
  早是该面对的时候了。
  “珍惜她,就想给她最好。说什么风沙征战劳顿,那些都不是理由,我只是不愿她认为我是个连心上人都呵护不了的男人——想要在最成功的时候再见她,结果却错过了最好的时间。”苦笑,说出口才发现,服软并不如想像中艰难,“不是不爱,而是爱错了方法。真的对一个人好,与其自以为是地决定一切,倒不如把选择摆出来,任其选择,因为彼此的想法,总是不同。”
  顾惜朝闻言沉默了许久。他忽然想到,自己对晚晴何尝不是如此,从来都看不到她想要什么,或者看到了,却视若无睹,回转身,眼中只有自己妄描的未来。
  你不懂得如何爱我,我也不懂得如何爱你,这样的爱简直——
  太,可,笑。
  笑,
  笑无话可说,无情可辩,
  笑到流了泪,伤了心,却原来泪未曾干,心也没有死。
  不想痴,仍旧要痴,不想放弃,仍旧要放弃。
  江湖如此辽阔,却怎样确定,究竟哪个方向最好?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是不是晚来的晴,近了黄昏,注定会错过?
  不痛,却伤。
  不伤不懂,伤过太迟。
  “总是不同……从爱到懂,难。”
  “从懂到爱,那是旁观。”
  从懂到恨,从恨到不懂,再到懂,戚少商从没想过自己其实也是个旁观者。纵使血海深仇纠缠,顾惜朝和他,也一直如同身处两个世界,没有多少交集。
  很庆幸,多年之后的现在,竟然能用旁观的眼光看待顾惜朝,因为只有旁观了,才能看得清他,看清过去的一切真相。
  “所以现在,你会做何选择?”
  什么做什么选择?
  顾惜朝一愣。
  “愿意跟我回汴京,还是自管自放任下去?我不知道你打算怎样,可你若真要一意孤行,我只能奉陪到奉陪不下去的地方而已。连争取都没有就失败,我所欣赏的知音,不该如此窝囊。”
  “你真想如此?”
  眼中渐渐映入了朝阳的颜色。
  顾惜朝见他笑得这样灿烂,感到不可思议,又似乎理所当然。
  合该只有九现神龙能把这般离奇的要求说得直截了当,也只有他要求出来,才显得光明正大,自然而然,让人觉得什么困难在他面前都不是困难,让人禁不住怀疑,连老天都不忍心看他失望。
  看似被天意眷顾的人,实则是有着太阳般的光辉。
  ——不该有失望。
  “当然。”
  “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扬眉,
  “说。”
  “晚晴的墓在山里,铁手知道位置。如果我疯了,替我去看她一次,但不要让她看到我。”
  皱眉,又瞬间舒展,笑答:“你不会疯。若无解法,我便杀了你。”
  “想怎么处置随便。”迎上那坚决的目光,顾惜朝展颜一笑。不仅眉在笑,眼在笑,就连发丝都在笑,“看来反是我落了尘埃,生和死,又有何异?”
  怕的不过被他鄙夷,如此还有什么可怕?
  戚少商颔首,低头继续阅读,身上似倏忽卸去千钧。
  ——自四年“杀无赦”计划发动后,他从未有这么轻松过,仿佛任何困难都能轻易跨越。
  直到缝合完毕,他们都未再开口。
  顾惜朝盯着手中的簪子,缓缓转动几圈,被金色的光芒刺得微微眯眼,突然道:“谈兄弟,你右手稍有不便,来此路上可受过伤?”
  谈小碧将最后一支针具浸入药汤中,答道:“是。我在府城外遇到铁手,助他歼灭了‘虎组’中的二人。”
  对视一眼,戚少商放下簿子问道:“是哪二人?我们昨夜也杀了一名。”
  “落单的二人。”谈小碧一边收拾器具一边道,“根据我的调查,这‘云’共有六十人,均以甲子为名,虎组为末。为了保证阵势发动,通常四人一组行动,但赵楷差不动别组,便有两个首领落了单。”
  “那就是甲寅和乙卯?”顾惜朝语气中透出几分激动和紧张,“尸体如何处置了?”
  ●32 究竟谁最懂
  “你也关心尸体?”谈小碧奇道,“铁手检查过他们臂上的刺青,便将其中一人带走了。”
  顾惜朝似怅然,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他们已经达到目的。”
  “那刺青是特有的证据?”
  “对。作为一组之首,刺青代表特权,所以使用了特别的技艺。普通成员每月都会重新排名,人员流动很大,这是唯一能用来证实‘云’确实出动的证据。不过铁手怎么会知道……”
  戚少商笑道:“这些是诸葛先生告诉你的,铁手岂会不知?”
  “我和诸葛先生的协议是,我,不可太过违反侠义道,他,不可泄露任何机密。”
  太过?任何?
  这可不太公平,大大的不公平。
  “连收集证据都不可以?”
  “向铁手提供情报的是无情,不是诸葛小花。”
  戚少商挑眉,“所以无情已知道部分内情——要瞒过他本就不易,何况你们是同一阵线。”
  “谁跟他是同一阵线?”顾惜朝冷哼,“没有诸葛小花的线索,若连如此细节都能查出,怕不是神仙。”
  原来如此。
  究竟想要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
  他不光和世道较劲,和皇家权相较劲,一个计划用尽了能利用的一切不够,还要和诸葛小花较劲,和无情较劲……他就象一只刺猬,无处不挑战,无处不赌博,无处留有余地。
  已留不下余地。
  ——之前的理解错了。
  他从未想要赌博,从未想要放弃,但他不愿意被人看到不甘心,更不愿意被人看到他的挽留。
  因为挽留不成是失败。
  不愿被人看到失败,便宁可伪装出万念俱灰,伪装成疯子赌徒,至少不显得脆弱。
  所以,
  纵使他已答应回京,此间事了,仍可能就此消失,无声息而去。
  但,
  怎可以让他消失?
  戚少商静默片刻,道:“如诸葛先生没能遵守协议,你待如何?”
  你待如何?
  待如何?
  如何?
  小小斗室,仿佛传出回音,袅袅不绝。
  顾惜朝闭目不语,手指轻击床柱,发出串串有序的音节。戚少商听着听着,心中蓦然一动,
  非常熟悉的旋律,虽然没有五音变化,但从节奏上还是能分辨出是什么曲子。
  此地别燕丹,
  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
  今日水犹寒。
  那是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一绝》。
  ——今日水犹寒?
  壮怀激烈的抒怀,循环往复的,却为何是后两句?
  他方才明明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仿佛真的放开了一切烦忧,为何心中念的,却是这样一首诗?
  眼前不禁浮现出连云寨长风千里,乱云飞渡的苍茫景色。
  水犹寒。
  今日,江湖水可寒?
  “看了这么久,那棺木中到底是谁,没有说明么?”
  戚少商从沉思中惊醒,呆了片刻才道:“这是令堂的记录,写她受到蔡京赏识,成为其手下探子的过程,还未看完。”
  “忆红轩的追杀必是一场弄假成真的骗局。我只不懂,古枯是什么人——对了,你知道么?诸葛小花一见大相国寺带回的物证,就知道了古枯意图伪装的身份,竟是懿肃贵妃的堂兄,王合宜,但他却不是王合宜。我想真正的王合宜,或许就是密室中的男尸。”
  “骗局?”戚少商想起密室中偷听到的对话,点头道:“没错,为的是造成听春阁与蔡京对立的假象。设计地道的一定是蔡京手下,否则他们不会对秘道那么熟悉。所以你母亲才偷偷改了机关的结构。奇怪,这么大的工程,帮她的究竟是谁?”
  根据文中所写,她根本就是个普通的女子,幼年被卖入妓馆。只是虽同样卖笑迎客,文字间却并无多少怨尤,干净利落,让人见之心喜,进而心服,敬佩。
  戚少商直接跳过中段描写,翻到末尾,扫了几行,道:“这里提到一人,似乎是个班姓男子,令堂托他带走了证物,并代为安葬……而且,她当时身中剧毒,是活着进入棺木的。”
  “是吗,”顾惜朝静默片刻,淡笑道,“我们母子还真像。”
  “姓班?”谈小碧插口道,“难道是酒泉妙手班门?这样的话,做出这么多机关,也就不足为奇了。”
  戚少商正要反驳顾惜朝,被打断了话头,暗叹,走到床边,把簿子递回去,
  “恐怕不是酒泉班家,而是大内班家。”
  “大内?”
  见他们都没听过,帮忙端走最后一盆污水后,戚少商拖了凳子坐下,“楼里资料记载,班家技艺最颠峰的时代,并非如今,而是祖上一名班机巧的人仍活着时。此人被宋室网罗入宫,设计建造了京师的大半密道机关后被灭口。他生前没有留下任何典籍,所以很多技术都失传了,包括听春阁密道中那些巨大而灵活的机关。维持如此规模且能反复触发的机关,据我的了解,班门尚有困难。”
  “这簪子,多半出自班姓男子之手。”
  “看起来是钥匙。也许有记录,你再仔细找找——等几日便回京城,相信几路线索集合,真相即将大白。”
  “因为铁手拿到了证据?”
  看到戚少商茫然的神情,顾惜朝扬眉道,“金风细雨楼可是对外宣称楼主畏罪潜逃,方才不致于被问罪,戚楼主这么放心地回去,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
  虽然本就是戚少商自己下的命令,可当面听到心中仍像被针扎了一下,笑道:“毕竟比不得草莽。风雨楼敌人众多,不如此宣称,怎脱得了干系?”
  “你怕楼子被连根拔了?太也自轻。蔡京坐大,雷纯又率六分半堂依附过去,多少人看不顺眼,尤以有桥集团为最。诸葛答应我压制所有敌对势力,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顾惜朝说完,笑了笑,“我知道有个白愁飞,投靠蔡京,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哼哼——风雨楼不是还屹立不摇?”
  “不,即使没了风雨楼,也会有人扛起白道之首的位置,我不担心。你担心吗?”
  戚少商答得很快,仿佛等这个问题,已等了很多年。
  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这个和顾惜朝有太多相似点的男人,仿佛是个讽刺,他回避了。
  不愿提,更不愿比较。
  白愁飞之于苏梦枕,顾惜朝之于戚少商,两个故事除了结局不同外,还有什么不同?
  用情深度不同?
  这差别,幸或不幸?
  顾惜朝却不答,回头看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