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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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797
再倾听片刻,他听出了差别。这次的震源很近,较微弱,经由大地传来,声音和距离都不均匀,该是小规模而无特定顺序的爆炸,方位在入口附近。
糟糕得很,在地下这么深的地方,如果被炸坏了出口,再好的武功恐怕都难以出去,何况还有个必须尽快医治的顾惜朝?
罢,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开门吧。
戚少商想要起身,衣角却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正待抽出,干脆连袖子也被一起扯了过去,
“别发疯,至少等到天亮。”
他醒了?还是根本就没睡着?
“可……”
“我了解这些人,惟恐被别人抢了功劳,连同伴被杀都无动于衷——不,没准有人被杀反而能获得更大的赞誉,何乐而不为?这种看不到结果的事,才不会做。”
看不到结果,是指没拿到目标物,无法完成任务?
“哼哼,例如传说中的证物,和你的脑袋——虽然只是附加的。”顾惜朝不等他答话,继续冷笑道,“不带回去怎么报功?无法邀功和失败无异,你想都没想过吧?但在他们眼里,却是翻身的唯一机会。”
原来如此,怪不得宁可一次次走来,也绝对不让他人掌控自己的安危。
所以既摧毁了入口,便一定会留下出口。
交换奖赏的证据……原来皇室麾下也不过如此。
多少周密的行动最终都是毁在欲望上,闹出无数曲折麻烦,果然顾惜朝对这种看似严格,实则人心离析的组织最为了解,真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
戚少商明白,他的性命,也曾是顾惜朝“翻身的唯一机会”,如同登山人手中的杖,或一张可兑现权势地位的银票。
起初他何尝没有期望过,若不相识,不相知,不在千里追杀后于鱼池子重遇,不看到太多真相,该多好?结果朋友不成朋友,知己不成知己,爱,不成,恨,又不够彻底。看着曾全心全意欣赏,全心全意结交的人,落到众叛亲离的悲哀境地,即使说一万次活该,心中是怎样的难过,也无法释怀。
惋惜,无法惋惜。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花已落去,燕已归来,是否敢挽留?
“淤泥中翻身,然后沉得更深?”
“你不必设身处地,也无法设身处地。淤泥如何?承载这芸芸众生的,还不是淤泥。我不当自己是好人,也不想当好人,不能上天,便要入地——嘿,你们都扳不倒的,我就去扳扳看,管什么黑道白道,上下不得……”
“我助你上天。”
简直太过错愕,顾惜朝沉默许久,方才苦笑道:“大当家,说话要三思。”
“既然说出口,自然思考过。”
“刚才跳下来时,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与他们是一伙的?”
“当然想过。”戚少商笑了笑,“不光担心,还担心得要命。这是眼井,岔道还在上面,堵上我命休矣——不过事实证明我根本不用担心,对不对?”
“我可能要更大的收获,才故意骗你。眼见的,未必就是真实。”
“戚少商看人,一向很准。”
听到吸气就知道有人要嗤笑,戚少商叹口气,“只是看不见你的过去。”
——看得见你的才情,却看不见你的过去。以为可将一切托付给你,却不知你根本就为杀我而来。但,即使我曾一再鄙夷憎恨,你终究值得托付,当初并不算看错。
顾惜朝心头一震,突然很想看看戚少商此刻的神情。
九现神龙言出九鼎,一诺如山,可他却宁可看到的是狡黠和欺骗,宁可这些话并非出自真心——却又希望是真的。
“我知道你绝不对活人说实话。然则你以前问过我三个问题,我都据实回答了你,现在也回答我三个,如何?”
不等回答,已自顾自问了,
“第一个问题,这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
寂静。漫长到以为不会有答案的寂静,随之一声轻笑,
“三年前。”
“可当时你还在山里。”
“随便骗个来杀我的人,就能把消息散播出去。”
原来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预谋,可这样关系重大,凭他的性格,以前怎不加以利用?
他的疑问,顾惜朝早就郁结于心,只停了片刻,便恨恨地说,
“要感谢铁手,是他把我娘……不,华英的遗物带来,我才知道我娘竟是蔡京最早的走狗之一。真可笑,如果早知道,又何必……何苦……”
是啊,何必如此?但就算拿到了要挟皇室的证据,也不过立于刀尖之上,随时可能万劫不复,何苦?
人都说江湖险恶,可单纯的江湖,实在比庙堂美好得多。
“怪不得白楼的调查中断多年,直到三年前才接上。她真是你母亲?”
“对。这是第二个问题。”
没料到被他钻空子浪费一个,且是这种只要问便能立即得到答案的简单问题。戚少商无奈,只得不再追问下去。
“你曾说,你虽然要杀我,却一直把我当朋友,你也说过,我的朋友分两种。那么,你属于哪一种?”
“废话,那道义拿来,我用脚踩。”顾惜朝大笑,“此生从没有人信任过我,你……”
话说一半突然止住,仿佛被凭空裁断的锦缎,徒留半片华彩。
“有人来了。”
●29 朝阳正在青山外
明明没有,却仿佛听到水声,清澈,如琴。
是么,原来教会我背叛的是你,教会你信任的,却是我。
所以……
所以?
戚少商对于这个岔子非常不满,因为他实在太想知道答案,太想知道顾惜朝的想法——而这些看起来简单的东西,不是此时此刻,太难捉摸。
什么来人?
除了他们两个,哪还有别的声音?
“你没听到?”顾惜朝对于他的沉默感到诧异,摸索半晌,才道,“是了,这里有管道连到外面,能听到上面的声音。”
依言凑过去,顺着他的手指,果然摸到地上有一截略微突出的圆弧,敲之中空,不知由什么材料制造。虽然位置奇怪,要听必须全身趴在地上,毫无防备……对,如果只有一个人,自然是趴是站都无所谓,可若有两个人,且是敌非友,岂不是又制造了一个杀之逃离的机会?
好深的心机。
那段管道总共不足两尺,顾惜朝先占了一端,要听只有勉强挤上去,这一来近在咫尺,只嗅到对方连吐息中都夹杂的铁锈般的气息,一时竟忘了管中传来的急促脚步声。
虽然言谈无碍,毕竟最后一个回合与敌人正面冲突,不会有内伤吧?
正想着,听他长出口气,半途突然大大颤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难以止歇,且越演越烈,直把戚少商笑了个莫名其妙,直到他自己牵动了伤口,痛得呻吟了一声,才勉强止住,
“唔,可惜现在看不见,不然我俩不是很滑稽?”
戚少商听了也不禁笑起来。确实,两个大男人这么脸靠脸趴在地上,算什么情形?好在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不然岂不尴尬得很?
想到尴尬,便越想越尴尬,正要爬起来,管中响起细若蚊蝇的语音,室内随即一静,
屏息。
“……娘的,明明看到他们进来,怎么不见了?”
听声音似是三人中的首领,随之接口的是瘦高男人,语气中满是犹疑,
“该不是乙卯他们抓了人,才炸的地道吧?我们折了一人,本就不好交差,若被抢了……”
“抢?死了八成的那个不管,戚少商也能抢着杀?那贱女人改了地道构造,口上还有血,里面就没了,八成是另有岔路,快找!天明之前找不到,只能回去谢罪了。”
“找……老子要……要剁了那表子养的!”
这有些上不来气的,自是挨了一指的矮小男人。他要害被点,真气走岔,虽不至于重伤,于功体却有很大损害,回去不调养个一年半载恢复不了,而组织怎会等他一年半载?除名是一定了,没准还会留下后遗症,对顾惜朝,当然恨不得碎尸万段。
这边顾惜朝听了,轻笑一声,却不知是笑哪句。
笑计策得逞,耍得敌人团团转,还是笑他们果然互相猜忌,争权夺利?
脚步纷杂远去,二人又听了片刻,除了砸墙的巨响,再无对话,于是也不再窃听。
再半个时辰,就能离开此地,不知为何,却都有些不想离开。在这里,他们谁也不是,只是一对知己,出去了,却还是要面对过去,面对未来,仍旧道不同,仍旧无法与谋。
戚少商起身走了几步,脱口而出,
“可惜。”
“可惜?”
“可惜你没能一指点死他。”
顾惜朝淡笑,“倒不在乎杀的是谁,只要结不成阵就好。”
其实话才出口,戚少商便后悔了。哪会听不出那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他生平屡屡被人辱骂鄙夷,都是因为出身,却还是被人一再揪住不放。按理说英雄莫问出处,可惜世间人,又有几个不在意?
“你还有内力?”
“当然,不然早痴呆了。”顾惜朝点头,突道,“苌弘恨血,三年化碧……是谁附会的?我怎会中这么愚蠢的毒。”
“什么……?”
顾惜朝有点意外,还以为铁手与他之间信息交换迅速,原来远没想像中通透。从没看轻他,却仍是小看他的推理能力了。
“你还不知道?无情带温文刨了我……的坟,说那人尸体几日间已化为绿色的烂泥,美其名曰‘黯然销魂,三日化碧’,乃是温家支脉,大内温氏的杰作。哼哼,真好杰作。”沉吟片刻,又道,“他却没想到,自己的调查结果,会通过诸葛小花送到我这来。”
戚少商初听尚没觉得不妥,听到后来心思却逐渐被另一个怀疑夺了过去,不禁沉到了谷底,“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顾惜朝本不想说,因为他认为,没有人喜欢说自己的死期,那种脆弱,仿佛乞求同情。而他最不想要的,便是同情。但在这黑得严严实实的地方,就好似多了几重依凭,再多的挣扎,再多的不甘,都如水下之石,掀不起几许波澜。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我清醒不了几日,不说出来,不是会被你当傻瓜?更何况,计划必须继续下去……”
“不对,既然温文带了泥土回去,定是为了研究解药。况且这些人要你说出秘密,却并不急于抓你回去,倘若无解……”
“咦,我倒没想到……”顾惜朝一愣,心中欣喜转眼又成了更深重的失望,失落长久,叹道,“你错了,他们以为我并未中毒。”
“可……”
“先听我说完——”厉声打断对方的话头,顾惜朝深吸口气,道,“三年前,我看到母亲给华英的信,说她必须替蔡京追查一个秘密,牵扯到皇家血脉,让她立即断绝彼此间的联系。根据信上时间判断,她调查的,正是赵楷。”
“现今蔡京权威略有松动,边关战事日紧,太子又厌恶他,要立即找到更长久,又不与赵佶相悖的靠山,得宠的郓王自然是最佳选择。”知道他说话辛苦,戚少商干脆接着说了下去,“所以你认定,那证物对赵楷不利——涉及到血脉问题,莫非……他不是赵佶之子?”
不料顾惜朝闻言,爆发出一阵大笑,“谁知道,我连那证物是否存在都不清楚。只不过拖着大家胡闹一场,等他们自动露出破绽而已。赵楷私下调遣‘云’这大内最隐秘的暗杀组织,已经犯下大错,只等抓到证据,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纵使眼前一无所有,戚少商也能想像出顾惜朝此刻的得意,得意得,飞扬跋扈,但又好空洞。
没来由心中一酸,
“你以自己为饵?”
“别说得那么伟大。”
“对,你说过,你只为证明自己,想知道自己能飞多高。可你的飞,带起的风就足够很多人感激。”
也值得很多人憎恨。
对话又一次凝滞。
再一次流动,语气已恢复平静。
“你们这些大侠,其实都不快乐。尤其是你,没有一个愿望确实实现过,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结果,能帮你们实现愿望的,还是我这样一个千夫所指的小人,是不是很神奇?”
可悲,
居然用这么尖锐的词。
他自己,本不就是天下最可悲可叹之人?又凭什么说别人可悲可叹?
越坚强的人,伤得越深,痛得越久,这伤痛不在平日,而在花开花落的轮回,在草长莺飞的错落,在豪情万丈的谈笑,在曲终人散的寂寥。
——还在十年磨一剑,霜刃初尝试的时候。
因为坚强本就从伤痛中锻造而来。
谁人没有脆弱?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谁不想飞,谁又愿在滩涂间徘徊?
戚少商心内涩然,甚至怆然,他蓦然想起灰飞烟灭的过去,忆起息大娘拒花时的伤与血,黑暗中,也不必再装出笑颜了,
“你只想证明这个。”
“不,我本想好好活着,陪伴晚晴,虽然她不需要我陪伴。”顾惜朝的语气,温柔万种,也悠扬动人,动心,“她希望我是大侠,你们也希望我走白道,可白道的无力,壮则壮矣,是悲壮——大宋日渐衰微,你们想一己挽狂澜,无异螳臂当车。”
好一个螳臂当车。
若是四年前的顾惜朝对戚少商说,只会换来一声轻笑。
而戚少商确实轻笑了,
“你以为我的愿望,是杀蔡京?”
“难道不是?”
问得理所当然,光明正大,戚少商反而疑惑了。
他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