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51
  这一尺,便是以意御剑,人也“黏”不上去。
  因为墙壁上弹出了无数倾斜向下的利刃,倒刺一样横在他面前,最近的几乎要削中手指。
  吾命休矣。
  戚少商长叹。
  其实在接到顾惜朝的小斧时,他就知道糟糕了。
  许是顾惜朝怕他被劈死,那一斧几乎没有蕴涵什么内力,虽然够疾够快,却虚浮无力,不足以让他飞出足够的距离。
  为何不全力出手?
  遗憾!
  最后的方法,只有弃剑,以劈空掌力向下方击出,可因为全部都只能朝向虚空,在内力衰竭前拔高六尺——
  不太有把握。
  他正打算施行,眼前光明突然熄灭,手中剑随即一紧。
  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
  好烫。
  “你……”
  “少废话!”
  咬牙切齿的回答。
  戚少商省起,急翻身跃了上去。
  感到剑上涩然滑动,串串血珠溅起的声音,真比割在自己身上还难受。
  他居然用手抓剑尖……这“痴”的锋利,还有谁能比戚少商清楚?
  “伤得如何?”
  顾惜朝甩开他,径直摸过火把再次点燃。
  火光摇曳,映出他面色惨淡如鬼,右手黑红一片,并不理会对方关切的询问,径直跑到地洞边沿向下察看。只见那些倒刺似的利刃正如昆虫的翅膀一样收拢,而地板和墙壁也逐渐恢复原位,侧头瞪了戚少商一眼。
  若方才掉下去,九现神龙此刻怕已是地上一堆肉块了。
  可是触动机关的,不是顾惜朝么?
  戚少商听着擂鼓样的心跳,
  复数的。
  手一松,再也抓不住剑。
  顾惜朝嘿嘿冷笑道:“看来这机关是用来对付追兵的,所以前面激发,后面发动——我娘为了逃也算费尽心思了。大当家没被吓着吧?”
  “你手怎样?”
  刀眉微蹙,似嫌他多事,“就当接把飞刀,多大的事?”
  戚少商点头,四下看了看,等顾惜朝放松警惕,才装做向前探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出手,一把抓向他右臂。
  不料顾惜朝反应极快,立即旋身躲过,左手火把随之挽起“长河落日”的剑势,一派洒然黄昏,瞄准对方面门递了过去。
  这剑招真如附骨之蛆,随着对方姿势连变数次,虽然次次都是一般的招式,但用得行云流水,竟尽数只攻不守。
  屡次出招都被化解,戚少商心中焦躁又不便出手,居然就这样被逼得连退几步,终于到了墙边。眼看他一幅拼命的架势,血花随动作飞溅,忍不住怒道:“你疯了!我知道你救我伤得不轻,何苦这样轻贱自己!”
  顾惜朝仍旧不答,表情更显狠毒,似恨不得把他戳死才甘心。
  为何激愤若此?
  被火把逼到面前,戚少商突然发现灼热有余,力道不足,联想到刚才虚浮的一斧,抬手抓住把柄就抢了下来。
  竟没多少反抗之力。
  ——为何他能瞒天过海地活下来?
  ——从哪里学来一身奇诡快速的身法?
  ——为什么在面对谈小碧时语气显得颇为紧张?
  蓦然想起此次杭州初见顾惜朝时说的半句话——那本是很不重要,夹杂在讥讽中丝毫没引起注意的半句话。
  心头一沉,且沉而又沉,直坠入冰窟之中,全身都凉了。
  原来顾惜朝根本就没有逃过那毒,原来这次相遇之前,他就已经无路可走……
  怎会这样?
  戚少商想问天,想嘶吼出声,想把这地道整个捣毁,甚至想冲上战场砍杀几百个敌人。
  可是不行。
  都不行。
  他知道,断然不能如此。
  明明和他没有关系,心里却空落落的。
  是不是看到了顾惜朝的改变,抱有太多期望,才会太过失望?
  良久,才挤出一句话,“走,快点把此间的事了了。”
  顾惜朝半是恼怒半是怀疑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其实想死也不是很难。”
  不是很难?怎的突然蹦出这句话?
  既而想到他方才可算从地狱走了一遭,顾惜朝神情一黯,转身而行,好一会才笑道:“我又不是寻死,能活当然要活着才开心。”
  “你不是,因为你真的在赌命。对你来说,富贵荣华,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说着这些话,戚少商心中从隐隐钝痛到绞痛到窒息,一句话差点就没说完。
  之前看到顾惜朝眼中的神采,还以为他真的想起什么了不得的线索,到得听春阁,花费好大心力搜集木雕未果,终于寻到密道。想到他毕竟经历许多,有所悔改,如今可信可托,终于可以放过,双方都轻松不少。
  高兴地回去,却发现那仅是句支使人走开的借口。
  哭笑不得。
  令他神采飞扬的,居然不是案情的突破,而是杀手的来临。
  到底是怎么了,知道自己身陷绝境那么值得兴奋么?如果不是谈小碧,这一回去,看到的莫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当时还想,光是假设都觉得心寒,如果真的发生了,叫人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吗?
  哈。
  为何一世聪明,遇到他就这么蠢,没有发现被极力掩盖的事实?
  为什么直到听过他和谈小碧的对话才发现,他现在的态度如此异样?
  顾惜朝根本不是悔过,也不是精诚合作,他只是什么都不想要罢了。过去支撑他走过鄙夷轻视的就是梦想,即使实现梦想的手段多么残酷,多么偏激,毕竟能让他不至于沉沦。
  可现在,是什么在支撑他?
  他到底怎么想的,竟比以前还飞扬跋扈?
  人说得志便猖狂,他是不得志更猖狂啊——早就知道的不是么?
  英雄迟暮,红颜枯骨,弹指便失去了最好的时间。
  一夜倾情一夜相交,换来的本该是一生的知己,却为什么换来了一生的仇敌?
  到底为什么?
  恐怕顾惜朝也并不明白,否则他不会一再对眼中只剩仇恨的故友说,
  我其实不想杀你。
  “倒没想到你一字都没听落。”顾惜朝头也不回,淡然说道,“焉知我不是故意说给你听?”
  戚少商摇了摇头,“我不看,你自己把伤口处理下……还要走很远呢。”
  舔了舔嘴唇,又道:“你刚才太谨慎了。其实内力运足,我也不会被砍中。”
  说完,偷望着那双细长而漂亮的眼睛。
  本没有十成把握,恰看到顾惜朝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陡然住了口。
  第二次看到这种神情了。
  狼一样狠毒的目光。
  心中只剩了两种色彩。
  悔的黑,和痛的红。
  为什么没发现,他的骄傲多么具有毁灭性?
  “……快些结束吧。扳倒了蔡京,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人鄙夷你,再也不会有人要杀你。你可以来风雨楼,也可以请诸葛先生推荐入朝,什么抱负志向,尽情施展。”
  顾惜朝侧头一笑,
  “你倒想得好,可记得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位置一半是卖给我了?王小石知道,一定很后悔。”
  “他不会后悔。”戚少商顿了顿,道,“我等你来夺。”
  ●22 前夜,风筝和风
  夺?
  好措辞。
  顾惜朝眯起眼,走回刚才触动机关的地方,停下。
  “照照这,”他指着右面半人高的地方,“我敢肯定所有机关都有记号,否则她很难在仓促间找到它们。”
  戚少商俯身看了一会,将视线转向侧面,浅浅阴影。
  “有个突起。”
  砖缝之间有个指甲大的突起,就像修建时夹杂了一块小石头,颜色青灰,和周围的墙壁融为一体,不细看很难注意到。
  顾惜朝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嘶的一声,机簧滑动,后方再次传来沉闷的回响,戚少商皱眉,刚才让他得窥现实,不知该感谢还是憎恨的机关,又发动了。
  其实就算顾惜朝没有出手,抓住那些刀刃也可以上来,虽然可能受伤,作为最后的手段却……
  “你一定在想,我不该拉你,因为只要夹住那些刀,就可以爬上来,就算失败,还能靠劈空掌力上升——你觉得我伤得不值。”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顾惜朝笑得好似面对一只傻瓜。他最讨厌被误解,更不用说被戚少商误解,“进来的时候嗅到过油的味道吧?那些机关成年累月泡在油脂中,且油色异常,多半含毒。你要能抓住,就不必我扔小斧了。而下面的液体,一旦生物掉下去,就会迅速腐蚀,你如何保证掌劲不激发一滴?——嘿,果然和蔡京这类人相处久了,是人都能学会三分毒。”
  说母亲,还是自己?
  戚少商已经没心情再分析。他只想知道,顾惜朝的自尊心如此之高,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再竖起满身的刺。
  想飞,却从没打算回来,只想到达最高点,然后掉下来。
  掉下来……
  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吗?
  之前的话,竟全部都是谎言?
  这人到底会不会说真话?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千防万防,也防不尽顾惜朝的谎言,因为,不管有没有必要,不管逻辑上是不是通顺,不管别人对他如何仁至义尽,他都会撒谎。
  用常人的眼光推测,永不会正确。
  他只是死都不肯示弱,戒备深重,就像受伤的野兽。
  畏惧无力如旁人畏惧死亡,憎恨怜悯如旁人憎恨污蔑。
  无力是面临不可抵抗巨力时,对自身的怀疑,
  怜悯则是强者面对弱者时优越感的体现。
  ——该怎么告诉他,即使了解了他的处境,戚少商也不会表示怜悯?
  “只要顺着砖缝摸下来就行,真聪明。也许直接走反倒更安全。”顾惜朝赞叹地说完,却见他还在发呆,益发奇怪,转身狐疑地盯着他。
  还是没反应。
  怎么回事,自从被救起来,就一幅死了亲娘的沉痛表情,难道被仇人救了打击这么大吗?
  很困扰?哼哼,难道他真的以为顾惜朝是个不知感情为何物的蛇,会随时咬上旁人的喉咙?
  还是他已经发现了,方才那一斧劲道不足的真正原因?
  戚少商非常聪明,看出来毫不奇怪。
  可又似乎没上心,没打算问。
  这样最好,相安无事。
  ——要多少次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孱弱?
  够了。
  有些东西,不事到临头不可能明白。
  对方的话越诚挚,顾惜朝便越想笑。
  何尝不想,
  功力已散,还谈什么内力?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还谈什么未来?
  只要扳倒了蔡京,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人鄙夷,再也不会有人追杀。可以去风雨楼,也可以请诸葛先生推荐入朝,什么抱负志向,都能尽情施展……吗?
  多美好的前景啊。
  戚少商,戚少商,你这么说,是怕我失去了追求的目标?
  莫不是吃错了药?
  顾惜朝既然欠下了债,便不稀罕谅解,不需要,也要不起。
  你可知对复仇的放弃,于我是多大的侮辱?
  又可知我在翻遍了医书后,几乎失控下烧了“朝朝暮暮”?
  我知道,你大度,大度到想成为托起风筝的风。
  ——可若顾惜朝成不了风,便是跌落到哪里都无所谓。
  这是仅存的尊严。
  不管现在还是将来,
  只要你哪怕对我露出一丝的怜悯,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
  也要,
  杀,了,你!
  最后斜了戚少商一眼,顾惜朝撕下块衣襟扎好伤口,再将手指贴上砖缝,走了几步,回头,见他仍旧若有所思地呆站着,心头窜起一苗怒火,
  “快跟上来!还想掉下去吗?”
  戚少商立即跟了过来,检查着左边的墙面,仍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难道是做贼心虚的错觉?
  突然想起在旗亭酒肆刺杀他时,做贼心虚,还被戚少商误会是害怕偷酒。
  其实做贼何必心虚。
  既然做贼,便舍弃心虚,否则为什么要做贼?
  天良未泯又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才最糟糕。
  ——如他。
  可,现在又没有作贼,光明正大,隐瞒的事和戚少商毫无关系,紧张什么,内疚什么?
  然而顾惜朝就是觉得内疚,仿佛心里粘着根蜘蛛丝。
  两人各怀心事,分头摸索,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
  “这里也有。”
  戚少商挥手,把同伴叫了过去。
  果然墙缝里又有一个突起,看上去和先前的差不多。
  但方向不同,作用大概也相异吧?
  顾惜朝稍微犹豫片刻,伸手欲按,却被挡住。
  “回避掉就好了,何必触发?”
  “不触发怎么知道规律?你怕死走远些。”
  话里永远都带着刺。
  戚少商叹了口气,拉他一直走到地道拐弯的地方,掰下块小木片返身弹去。
  嗤的一响,
  再无下文。
  顾惜朝沉默片刻,笑道:“已经失效了,还这么紧张。”
  可能么?戚少商宁可相信自己是太暗失了准头,示意这笑得嚣张的年轻人留在原地,走回去按了数次,依然无反应。
  回头看他笑得志得意满,心上不禁一轻。
  原来有人比九现神龙更相信九现神龙,不是太讽刺了吗?
  是不是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还是,他本就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
  仅仅是顾惜朝?
  可他……
  “回来吧,这机关已经被毁掉了。”
  卷发的同伴站在地道口,指着上方,一道比其他缝隙宽得多的暗影盘亘其间。敲击发出金属的声响,似是闸门之类的东西。
  戚少商将火把凑近,忽然看到闸门缝隙里夹着一块东西,纵身扯下,却是块黑色的布料。
  “看来那些黑衣人也吃了不少苦头。”顾惜朝状甚困扰,“我最早以为母亲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被迫逃到杭州。可她又不笨,怎会潜逃还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