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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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16
“哦?”
戚少商压根不记得自己阻止了什么,或者因为阻止得太多,反而忘记了。
“你可记得听春阁窗扇上的雕花?山水云雪,正合词义。这首《上邪》华英以前经常念给我听,我只道是她不切实际的妄想,可是现在想来,莫非就是提示。”
脸上有点兴奋,有点泛红。
比苍白好。
原来他说的,是那座残楼。
原来在顾惜朝看来,《上邪》的誓词竟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戚少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已经飞了出去,
“你在这里等,我去看看。”
不担心我跑么?
顾惜朝歪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挥手,回到刚才的板凳上,再也不看他一眼。
不担心。
为什么要担心?
你既不担心我杀你,将性命一再抛入我手,
我为何要担心你逃走?
戚少商大步走出客栈,看门外清朗高天,长长舒了口气,忽然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许多。
所以他没有看到顾惜朝的叹息,没有听到他的那句自语,
“你不懂?哼,便是我也不懂,为何到了最后,可信的,还是只有你一人。”
枯鱼过河泣,
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
相教慎出入。
无情看到这幅字,心中立即打了个突。
不是因为这几句古诗很可爱,也不是因为这二十个字写得不太好看,更不是因为它们在诸葛先生案上。
而是因为它们实在太眼熟,
眼熟得做梦都经常看到。
那是从大相国寺离奇死亡的僧人古枯房中找到的诗笺,一字不易地抄着这首汉代乐府,字迹也一样流畅中带着拘谨,一如那僧人的性格。
可眼前这张花笺,却不是无情看过的那张。它要稍微大一点,纸质好些,染有素雅的色彩,却颜色泛黄,年头该更久。
下面的署名也与寺中的“古枯”不同。
清清楚楚的三个字:
王合宜。
难道这才是古枯的原名?还是他另一个化名?
诸葛先生又是从何处得到这张花笺?
无情此来本是送铁手的消息,顺便请教些问题。不料诸葛小花不在,等待的时候见秋风吹乱了信件,随手整理,便落出了花笺。
这样重要的线索,先生为什么不提呢?
诸葛当然有他的理由,
无情觉得自己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崖余,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情一惊,回头见诸葛小花走了进来,平稳如常。
——虽然看到了那张仍拈在他指尖的花笺——
立刻就松了口气。
“戚少商前日受到袭击,客栈被霹雳堂炸了粉碎,现在仍在逃。”轮椅退后一尺,目光锐利地盯着恩师。
诸葛接过花笺,点头道:“看来他是决意不杀顾惜朝了。以前还担心他虽放过一次,再见仍难抑杀意,是我多虑。”
“您早就知道顾惜朝没疯。”
否则怎会担心。
戚少商岂是会杀疯子的人。
诸葛小花笑而不答,微扬手中诗笺,“我知道你最想问的,还是这个。”
“是。”无情毫不讳言。
就算诸葛不提,他也一定会问。
“这人是王贵妃的堂兄,擅工花鸟,因此也曾被尚未即位的陛下赏识。”
这么一说,无情想起来了。王贵妃谥懿肃,个性优柔,已于政和七年去世。乃是郓王楷、莘王植、陈王机,以及惠淑、康淑、顺德、柔福、冲懿帝姬的母亲,可算多子多产。但她算不上受宠,且出身不高,家中状况如何自然无人关心,原来还有这样个哥哥,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就是古枯的真实身份?
可贵妃的哥哥,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怎么避世出家,还被人用那样离奇的手段杀死?
“原来又是皇家机密。”
他有些厌恶地皱眉,听诸葛继续说。
“此人性情文弱,书生气十足,确实不适合宫廷。他在崇宁元年离京,只说家中出了变故,走时寄我这张花笺,从此再无消息。”
“相教‘慎’出入。他一定犯了错,或者得罪了什么人。”
“我本也如此认为,加以调查,但毫无结果。如今看来……怪不得会有皇家的势力掺杂其中。”
“我问过温文,他说没听过什么毒能让尸体硬化,万一对方用上,戚少商便非常危险。”
这是无情一直担心的情况。
也不知顾惜朝究竟为什么拖延时间。现在对方还有所忌惮,倘若不管不顾,真把那奇异的药物用出来,就不好办了。
况且对方意在湮灭过往,还必须找到那样东西才有意义。
“所以要告诉铁手,跟踪,但不可太靠近。”
无情刀眉一挑,“您准备以他们为饵?”
“总要有人去寻找。我们不可以失败,也失败不起。”
诸葛的语气永远这么沉稳,像支天的柱石,无一丝动摇。
大概以后也不会动摇,
亦或者当他动摇了,就是天朝崩塌之日?
“郓王赵楷。”
无情一字一顿,专注地看着花笺上的文字,好似它们正如像鱼一般游动。
诸葛手指一松,任纸笺落下,
“郓王长于书画,才华横溢,为陛下宠爱,一直有废太子而立之的想法。”
无情忍不住叹了口气,接口道:
“此物对郓王不利,但对其他皇子并无影响,而蔡京力推郓王。”
所以他们的目标是摧毁,而不是追回。
戚少商莫非是命中注定有个龙字,怎的就是和皇室过不去?
诸葛小花微笑道:“还有呢?”
“太子处境艰难,个性隐忍谨慎,不好声色,世叔希望他能即位。”说完目光更是如隼如鹰,“扶植幼君,经营势力,世叔不欲我等知晓。但……”
“但你不希望戚少商出事。”诸葛点头道,“他是聪明人,不会那么容易着道。只是顾惜朝的算盘叫人猜不透,须得小心提防。”
“顾惜朝不会已投靠蔡京?”
“他被铁手带回汴京不久,便被蔡京的人监控。”
无情的目光真的变得无情起来,再次道:“世叔早已知道他未疯?”
诸葛小花扬眉,回问道:“什么样的顾惜朝是疯,什么样的又是未疯?”
●19 今晚,是谁踏香而来?
天空,黑得很快,夜色,沉得很深。
一灯昏黄,一屋寂静,茶水微凉。
顾惜朝正微倾着身子,在房中等。
等生,等死,等命运,等接下来携花香而来的客人。
他等了很久,但还没到另一人回转来的程度。
只有等,也只想等。
没想到戚少商还会相信,甚至转身就走。
真是放得开啊,这样的人居然还能相信?
好羡慕。
“不必哄我也知道,九现神龙哪里会在乎什么荣耀浮名。你只想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物,我却还在为争得一己位置而挣扎;你能从不将自己置于牺牲品的位置,我却不得不把自己也算进去……我等本就不是一路人。你是英雄,说信就信,说不杀就不杀,可知当年我宁可被一剑刺死,也好过被人看作尘泥蝼蚁。”
“蝼蚁值得杀么?”
接口的,是一个仿佛从出生就不断地嘶喊至今的男声,从窗外传来,破碎而低沉。
“蝼蚁……这个词他说得,你却没资格。”顾惜朝放下茶杯,淡然道,“我上次输了,是自己看不清形势,觉得这种人杀了可惜。却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他而死,于我,是多可怕的威胁。”
一个高而瘦的男人从窗口掠了进来,影子般无声无息。轻功高的人很多,奇的是,他即使站在灯前,仍旧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影,除了黑还是黑。
“哼,稀罕。别人愿意为他死,他也愿意为别人死。顾惜朝,你却忘了,你自己本也是‘别人’中的一员。”
顾惜朝身躯微震,改变了个姿势。
“……便是知道又如何?没错,他是愿意。不过你不是来跟我翻旧帐的吧?怎的不下毒还许多废话?蔡京改主意了?”
男人奇怪地反问,“你怎知道是他派我来?”
“我母亲本就是蔡京下属,大概是怕死,叛至杭州,以为有人相助能逃过一劫,仍被灭口。你定会重蹈覆辙,因为蔡元长从不让部下接受两次大计,你们那出身富贵的主子必然也会照办。”
男人上前一步,身资很好看,很轻盈,还带着几分花香,声音却仍旧沉重粗糙得好似秦长城上的石头,“为什么支走戚少商?”
“方便你杀我。”顾惜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颀长,清瘦,补充道,“他不会让你杀我。”
男人冷哼,“你早就中毒,为什么没死?”
“蔡京更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还能坐在这,谈笑自如。”
随手挑亮灯心,青色的长衣便染上了几分枯萎的色彩。
黑影又走了几步,逼到近前,“那毒叫黯然销魂,中者绝无生理。”
“好名字。”顾惜朝只差没鼓掌喝彩,“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离梦踯躅,别魂飞扬。真好名字,我若不中,天下谁能中得?”
“我不杀你,只要那物件。”
物件?顾惜朝笑而挑眉,“你不是蔡京的人。甩开同伴很难吧?且让我想想……和凄凉王长孙飞虹一起失踪的——‘小家碧玉’谈小碧?”
谈小碧沉默片刻,哼道:“我确实错了,你不是蝼蚁。”
顾惜朝嘴角微扬,“听闻你易容功夫天下一绝,无人知其真面目,今日一见……唔,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哦?”谈小碧抱起双臂站定,“且说说看。”
“一,你有煞气,那些人没有;二,你的姿态太好看,那些人不是;三,你身上的香气三里外就能嗅见,那些人绝不会。”
沉默,沉默到似乎随时会爆发出巨音的寂静。
谈小碧冷澈地说:“我没藏,你没逃。”
嗤笑,顾惜朝端起茶端详片刻,一饮而尽,“我记得有人说,若我不死,就是老天也不答应。我为什么要逃?等你们来杀,却过了四年,还是没有死。我就想,莫非老天已经答应了?唉,汝等要错过多少时机,非要到无可再错的时候才明白?”
灯焰颤抖了一下,使得墙上人影也瑟缩了起来。
“他这次没有错。”
“这次……好轻巧,莫非我只活了四年?”顾惜朝起身转了半圈,面对谈小碧,“你们都怕我死了,没有线索,对不对?”
“对。”
“你至今还在杀手组织中,说明为的不是逃命,而是这‘黯然销魂’的解药——长孙飞虹未死。”
谈小碧本就呕哑难听的嗓音,咬牙后更显阴森,“那日若不是他功力已失,‘不朽’毒烟进来,怎可能逃不开?”
“‘不朽’是何物?”
谈小碧坦然答道:“一种青色烟雾,中者立死,化为木石雕刻般的硬物,刀剑难伤,故名之不朽。”
顾惜朝大笑出声:“有趣有趣,那么多石头,怎好运输?”
“等完全硬化后砸碎,任意抛弃即可。”
“了不起,你倒查得清楚。想皇家组织应该最严密,却被刺探到这么多,凄凉王座下有你这样的人,值得自豪。但你为什么不向诸葛小花求援,反来找我?”
窗扇吱呀而响,谈小碧还未回答,青衣人已点头道:“对了,你一定知道,不管诸葛有没有办法救他,这物件都非到手不可。至于之后的抉择,被他知情反而不便。”
“大内温氏与老字号温家早已背驰于道,相去弥远。”影子般的谈小碧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圆筒,“我查过,他中的该是这‘销魂’,不是‘黯然’。”
顾惜朝盯着那只小筒,眼中寒芒大盛,道:“原来‘黯然销魂’是两药并称——你错了,‘销魂’不是毒药。”
“不可能,上面叮嘱我们,每次下毒前都必须吃下解药,但对已经中毒之人无效。”
“呵,那销魂摄魄之香对常人来说,最多黄粱一梦,否则戚少商现在早趴下了。凄凉王必然是先吃了带毒的食物,才会在关键时刻受制。所谓解药,是用来骗你们的幌子。”
谈小碧对上顾惜朝的视线,直觉得好似对上两柄出鞘的寒剑,那么犀利,那么不留余地。沉吟片刻道:“你若有办法解,则大好。”
“他们既然让你再带‘销魂’来杀我,何不一试?”
谈小碧视线扫过小筒,再回到顾惜朝脸上,见他微笑似胸有成竹,恍然道:“你果然是假装昏迷!”
顾惜朝叹息,“所以你来此的目的是蔡京急于销毁的物件。”
“没错。”
“你打算把那物件交给蔡京换取解药?哈哈,一切因他而起,却终于遂了他的愿,可不是侠义正道的做法。莫非你认为凄凉王比江山社稷更重要?或者他会容许你如此做?”
这样的指责,只要心中有正义者都难以忍受,但谈小碧既已下定决心救长孙飞虹,当然早就明白其中的利害。
当年他也是不屑意气,仗着过人的易容本领和奇门武功,在江湖中掀风浪无数,终被长孙飞虹一击而败,才明白什么才是江湖人该遵循的正道,转而投效凄凉王,甚至不惜随入大理寺天牢。在他眼中,长孙飞虹就是江湖道义的化身,就算被千万人唾弃,也要保护周全。
“少废话,不说就拼死一搏。”
顾惜朝目光一闪,露出一幅深为遗憾的神情,“看来凄凉王景况堪忧。可惜拼死也无用,因为我同样一无所知。不过你既然查到许多,可知道那害死无数人的物件,究竟是什么?”
谈小碧一愣,他怎么也不信看似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