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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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文 更新:2024-05-15 20:30 字数:4833
可理解是理解,他年轻时的心愿还在。
他仍旧希望能一刀砍掉赵佶的脑袋,或者至少除掉蔡京——甚至他真的和无情联手做过,憾而失败了。
这尘封的理想,居然从仇人口中说出。至少在旗亭初次见面时,他并没有看错,最了解他的,果然还是……
顾惜朝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等了好久都没有回答,原地走了几步,微微眯起双眼,“当年我追到一半就知道了,说你通辽叛国,是栽赃,却也不完全。你不通辽,但叛国,就算真的处死,也没什么冤枉可说。”
戚少商鼻子里哼了声,道:“你想怎样?”
顾惜朝抬头看了看月亮,突然问:“你杀了我朋友,知道么?”
“谁?”
“他虽然要来杀我,却是我唯一的朋友。”
戚少商差点气得跳起来。
他说的居然是那替他而死的无名青年!
还有脸说什么朋友?世上哪有拿朋友试毒的?又哪有明知危险还把朋友往火坑里推的?
但他忽然想起来,顾惜朝以前曾说过,他虽然一直在追杀他,却一直把他当朋友。
原来他对朋友的定义就是这样?
怒极反笑,戚少商冷哼道:“他是你朋友,那又如何。”
“我的朋友全是疯子,但不要以为只有你的朋友才高贵。有神智的人都会骗人,他们却绝不会!”
“我骗你什么了?”
顾惜朝侧眼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四年前你不杀我,不仅仅因为铁手的约定,还因为你觉得我已经彻底失败,不值得再介怀——养虎遗患,在你眼里我连狗都不如。哼,你却没想到,连狗都不能乱杀。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所谓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往往并不理所当然。”
这样的话,以前的顾惜朝绝对说不出来,因为他最恨有人瞧不起自己。
原来四年过去,他还是变了不少。
虽然微笑中仍旧有怨毒,却至少能将别人的鄙夷说出口了。
戚少商在四年前确实那样想。他觉得顾惜朝不可能东山再起,活着也如死人一般,根本没必要杀。可是想到被毁去的基业,他还是不能不介怀,为死去的人不值。
但现在他怎可能还把他当狗?他简直是条冬眠醒来的蛇,单单存在便足以让人心神不宁。
他已经懂得了什么叫鲲鹏羽化,懂得什么叫三年不飞三年不鸣。
鹰,
眼中是哪边的风景?
他若决意加入乱党,定有左右时世之能,他若出走外邦,对中原便是更大的威胁。
早知如此……
仍然是不能杀他。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顾惜朝停了许久,又说,“活过这四年的顾惜朝,已经被你一掌打死。我不是顾惜朝,我只是个等待天明的死人而已。”
等待天明的死人?
死人该等待天黑,又怎会等待天明?
这是哪来的疯话。
戚少商不禁又动摇了。
莫非顾惜朝看起来正常,其实还是疯癫的?否则怎么这么老实,又这么跋扈,这么寂寞,又这么意气风发?
除了疯子,还有谁能把那些矛盾的情感熔炼一炉?
他想了很久,顾惜朝就陪着他站了很久,直到戚少商忽然想起了来此的目的。
既然这知情人没死,又何必再苦苦寻觅十七年前的亡魂?
于是他深吸口气,道:“你来杭州,一定知道你母亲和东君柳之间的秘密。”
●13 暗香
“居然能查到这个地步,我该感到佩服。当年案件虽大,却因为出在烟花地,没人愿意详查,杭州府早已作为失踪结案——可惜知道得太多,便不会快乐。逆水寒中有什么,我当时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我现在同样不知道。”
提到“烟花”两字,他眼中掠过几分不屑,仿佛这些女子的失踪,活该不被人重视。而后,又以不知情为傲。
戚少商仍旧顾不了许多。
连顾惜朝都不知道,该再向哪里寻求答案?
“一点线索都没有?”
当然不可能,否则他怎会在这里?看风景么?
顾惜朝撇嘴笑道:“你来青楼清洗罪名?好清白啊,能洗得干净吗?”
戚少商知道继续说下去他还能找出无数话来绕圈子,没完没了,再一次提高音量问道:“你想怎样,直说。”
卷发的年轻人困惑地捏着下巴,随后道:“既然戚大侠要开条件,便把你的风雨楼送我吧。”
金风细雨楼?
“那不行,风雨楼不是我的,做不到。”
意料之中的回答。
顾惜朝本意就是为难他,立即拍手笑道:“那么谈判破裂后会无期,你不要再妨碍我。”
他拍手的样子,就好像拍掉的不是一个谈判,而是几粒灰尘。
“且慢——”不知为何,戚少商有种感觉,他这一走,就真的后会无期,也后悔无机了,“我答应你,到时候引你进楼。楼主的位置本就是他们给我,我不能强迫他们接受,但你只要有本事,就拿去。”
顾惜朝猛然回头,眸子像骤然亮起的两点星火,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缓缓答道:“好,这个条件,我接下。”
戚少商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如此条件,固然是一口气没处出,但这回应仍超出了底线。
许是看到他眼中一丝厌倦?
一丝四年前没有,现在却始终萦绕不去的厌倦。
厌倦的人,要风雨楼何用?
他想起晚晴死前对铁手说:
“我想,我还是爱他的,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爱。”
让人不知怎么爱的人,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江山、社稷、百姓、美人……?
看他意欲何为吧。
——且一起行动,如有异动,也好应变。
三日后,宁国。
乍寒。
铁手还未等到诸葛小花进一步的命令,却等来了戚少商的信笺。
他没想到顾惜朝居然没有死,更没想到他们两个居然会碰到一起。
而且当他发现自己被顾惜朝耍了四年后,竟一点也不愤怒,
因为只有他知道顾惜朝这四年来是怎么度过的。
他一直认为顾惜朝是个死人,因为不管和他说什么,他眼中也不会有分毫神采,好像这个世界是兴是亡都与他无关了。该说出尘脱俗,却带着死的惨白。
——目光如槁木死灰的人,还能走出那栋楼,在他看来,无疑是个奇迹。
铁手唯一举棋不定的,是究竟该为他的生存感到高兴,还是失望。应该高兴,可他的手段不够光明,应该失望,可他明明也是受害者,况且对方治给戚少商的罪名,也正是杀死顾惜朝。
可至少,他还是同以前一样不择手段。
也许只有晚晴才知道,她的夫君现在是否有所改变,还是仍旧为了功名权势不顾一切。
将消息寄回神侯府的瞬间,铁手隐隐有些不安。
戚少商不会被骗吧?
顾惜朝不会被杀吧?
必须尽快去杭州接应,他想,这两个人就像老虎和狮子,几乎不可能和平共处。
但纵使如此,思路中仍旧有未知的黑暗萦绕。
晨光初现。
西子湖还沉浸在夜的寂静中,连水波都透着将起未起的庸懒。
顾惜朝小心翼翼地走出小楼,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们不会再来,烧了吧。”
守了四天都不见那些黑衣人再来,戚少商不禁后悔。莫非就是那一声喊惊动了他们,还顺便把顾惜朝没死的消息也泄露了?可对方没道理就此罢手,怎的不来灭口呢?
“我已观察多日。楼里大概有密道,且只可进不可出。他们每天都只搜寻半晚,然后从密道离开。我引他们出来是想跟踪找出密道的位置,却被你坏了大事。哼,把楼烧了再找,我就不信找不出来。”
顾惜朝浑若无事人,一边解释一边寻找火种,倒好似料准没人会反对一般。
不对,就算反对他也不会在乎吧。
就好像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仇人杀掉,肯定是吃准戚少商不背后对人下手的原则,而不是顾忌现在的冤屈。
不背后对人下手?
哼,面对一个贯常背后下手的人还遵循这些,不是傻子么?
等了四个晚上无果,戚少商的情绪正在烦躁边缘徘徊,闻言一愣,“你操琴就是为了引他们出来?”
故意选幽怨的曲子,弹得那样动人,居然只起投石问路的作用?
暴殄天物莫过于此。
顾惜朝扫他一眼,不答,径直向街角方向而去,“那女子是杭州最著名的歌妓,并非我的党羽。你大可不必再寻找。”
这心思又是从哪里泄露的?
戚少商心中存疑,快步跟上道:“你真的要烧楼不找了?”
“找?你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一本书,一柄剑,还是一张羊皮地图?”顾惜朝头也不回地说,“不过他们害怕东西流落在外,却并不在乎杀人灭口,想必不是点把火就能消灭的,否则这楼早没了。”
见他从客栈拿了火把真要点,戚少商本能地伸手阻拦,“不行,烧了这里,有线索也毁了,等铁手来了再说。”
“铁手?”顾惜朝的动作突然凝止,“你告诉他我在这了?”
“自然。”
戚少商想,这么紧张,莫非还怕他抓你回京么?
心念才动,却见顾惜朝身形一闪便去了丈许,急忙纵身追了上去。回忆刚才的对话,不禁莫名其妙。
难道他非常害怕铁手?
还是改变了主意想跑?
想到那日顾惜朝躲他一抓时的飘逸,四年来似乎不只功力长进,还学了一套怪异的身法,究竟有了什么际遇?
顾惜朝也不管会不会被晨起的百姓看到,几个起落便过了一条街。
戚少商发现自己居然追不上他。
只因为他先动身,领先了丈许。
仅仅丈许,一个小小的跳跃就能超过,可这丈许竟好似鸿沟一样横亘在二人之间,直到西湖波光摇曳在身侧,都一寸不曾缩短。
戚少商不禁怒吼:“你想跑?忘了自己怎么答应我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呵斥,顾惜朝陡然站住,又像刚才跃起一样突然向来路冲去。
追逐者收势不及,差点撞个满怀,结果又只好落后了丈许。
追着追着,他忽然觉得顾惜朝似乎跑得比方才更快了一些,以至于这一丈的距离竟还在一点点变大。
这样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掉,怪不得顾惜朝曾说“你没有追究的能力”。
假若刚才注意到他会停下,现在已经抓住了。
可惜错过就是错过。
错过往往只一瞬,事后却要用亿万倍的时间来后悔。
犹如烟花绚丽的瞬间,和之后的漫长黑夜。
戚少商的鼻端飘过一丝甜香。不知是哪里的花朵,有如此淡雅清幽的味道,脑海中竟掠过为息大娘接过他的花时,羞涩一笑的美丽。
——不管之前之后是不是失去,那一刻真的拥有了整个世界。
他忍不住分神,待再看顾惜朝,却已经不见了。
这条狭街长有几十丈,一眼即可望穿,分神只在瞬间,偌大个人怎会凭空消失?
戚少商发现自己焦急之下居然松了口气。
怎的和顾惜朝相处,是件如此紧张辛苦的事啊!
再踏出一步,又看到顾惜朝并非消失,只是拐进一旁的客栈而已。
苦笑。
客栈当然就是他们投宿的南湖客栈,虚掩着大门,檐上还挂着已经熄灭的灯笼。
顾惜朝毫不迟疑地推开门,突然嘿嘿冷笑起来。戚少商被挡住视线,莫名所以,越过他走入大堂,只见客栈内几名小厮刚起床,正在打扫,实在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若一定要说,就是这里也有方才的花香,并且比街道上浓郁得多,仿佛能看到后院繁花似锦的美丽。
可是太浓郁了,浓郁得不吉祥,似乎藏匿了某些不知名的东西。
正想发问,顾惜朝已经开了口,
“你看到了什么?”
他问得很诡异,似乎屋子中间有一只鬼,别人却看不到。
戚少商更仔细地环视着整个房间,看到客栈的柜台旁,居然挂着客满的牌子。而昨天他们离开时,客房明明还空有三成左右。
再瞧眼后院的马厩,里面多了几匹良马,高大健壮,却个个疲惫不堪,似刚经历过长途奔驰。
何人半夜投宿?
戚少商心知情况有变,一把抓住顾惜朝的手腕,不料却好似抓住块巨石,竟分毫不动。
“大当家的,拉我做什么?”顾惜朝吃吃笑道,“你就算拉我,也救不了自己。”
戚少商胸口如遭重击,本能地甩开顾惜朝,仿佛甩开一条蛇,一只蝎子,也仿佛甩开一只扼住自己喉咙,其冷如冰的手。
他盯着顾惜朝,感到自己脊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一个局?
顾惜朝的局?
他又做了什么?
他一定做了什么,即使现在一点迹象都没有。
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顾惜朝便也回望着他,三分庸懒两分挑衅五分居高临下地回望着,半个字都不说。
戚少商听到腰际的剑发出了铮铮的鸣动,他的“痴”,似乎随时会破鞘而出,化做一条翱翔天际的游龙,
——直取眼前人的要害。
他按捺下汹涌而起的杀机,咬牙道:“什么意思?”
顾惜朝视线滑至他腰间,道:“你的剑在鸣叫。”
戚少商不答。
他又道:“剑鸣是因为主人遇到了危险。”
戚少商仍旧不答。
顾惜朝再道:“你说龙飞于天,是直飞还是斜飞?”
戚少商张口欲答,却赫然发现顾惜朝已经不可能听到回答了。
●14 九成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