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4-05-05 22:34      字数:4780
  以发声,恐怕只是“是是”和鼓掌而已。
  假如有人在和他们做朋友,那是一件不幸的事。人们以为你总会在巴结他,他决不会巴结你,总会以为你甘愿作他的走狗什么的,决不会以为他会作你的。你偶然有几个钱用或是找到了一碗饭吃,别人会马上想到是你的阔朋友的赏赐和提拔;他无论怎样挥霍,无论升到怎样高的官,决不会有人误会是出于你的力量。纵然也有时会给你几个钱,而你又肯要,那算什么呢?在他不是九牛一毛,大仓一粟么?别人看见了,一定说,他真慷慨啊,真疏财仗义啊,真肯接济朋友啊!连他,甚至连你自己,都以为你应该含着眼泪感激他,以后还要粉身碎骨,结草衔环来报答他。至于你,无论对他尽过什么力,用了多少心计,绞过多少脑汁,别人,他,你自己,都以为这是应该,都不会以为你的心血是什么尊贵的东西。他可以拍你的肩,亲昵地说:“朋友啊!”你就有感觉得飘飘然的义务:你却无论什么时候,不能在他身上任何地方动一下,甚至于是替他拂掉背后的灰尘。他可以说:某人,替我到某处去做一件什么事;可是即使顺便,你也不能请他替你丢一封信到邮筒里。在人面前,你和他站在一块儿或者一同赶路,纵然你有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毫不自惭形秽的素养;可是你怎能担保他呢?他也许正在嫌你这位叫化子似的家伙损了他的尊严。
  他的圆圆的面孔上有一层红润的宝光,那宝光使他显得高贵而且漂亮。那是营养好,生活舒适,不大操心人的标志,也是阔人的标志。有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是不确的。治人者或者多半有那种宝光,但劳心者却没有。只有不劳心自然也不劳力的治人者,才那么容光焕发。一天天地发胖,一天天地体重增加,使他自以为是越过越强健了。有时候,露出滚圆的膀子给清客们看:“我的体格怎样?”必然全听到别人重复一道“夫健全之精神,必寓于健全之身体;非常之事业,恒赖于非常之体魄”之类的高论。
  他走路的时候,一定是挺起胸,抬起头,扬起眼睛,膀子向两边分得很开,大摇大摆,气焰万丈。即使是他独自一人,没有人在前面替他鸣锣开道,他的面前无论有多少人,无论那些人正在做什么;即使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也自自然然会闪出一条巷子让他走过去。像长板坡的曹兵看见怀里绷着阿斗太子,一手持枪,一手仗剑,骑在马上,犹如生龙活虎的常山赵子龙来了一样。他不会用两只脚走路。而是用许多脚:“某人来了!”听到这话的时候,如果你不看,你会以为他是一条蜈蚣,因为至少有几十双皮鞋同时在响。如果你看,又会以为他是苕帚星,因为他拖着几丈长的越远越大的尾巴——他的跟班们。而精神上他也决不止是一个人;比如说,坐席自然独霸一方;坐火车,极落魄的时候也要翘起腿来占住两三个人的位子,如果不是一整个车厢,两头还用人把住门,使得查票员不敢打那经过。看戏,就得一个包厢,甚至一个院子,假如不是一条街。办公,更不用说,谁也不能估计究竟该有多少机关才能使它尽量发挥他的天才。顺理成章:他的公馆足足可以驻扎一个集团军,纵然那里面没有一个吃空额的军官。他每顿可以吞下够一万个人吃而有余的大菜。他的太太或者说王后王妃,谁也不容易知道确数,而随便“来往”一下的“夫人””小姐”当然不在其内。死了更要造一座比房子更大的坟和足以开几个银行的殉葬品;遗憾的是不能把地球装棺材里去——。
  越接近死的人,越想在地球上站牢——总在为自己霸住这地球打算:越是作恶多端的人越是关心自己的名誉——总在为自己生前身后的名誉打算。他们把自己的相片印出许许多多,借着某种力量,散布到全国乃至全世界。他们雇佣会写字的穷人替他们在新建筑物上,名胜古迹的地方,乃至商店的招牌上,写上许多字,却落他们的款。那些字常常是刻在石头上的,可以流传到很久,以便多少年之后,真实情形日渐湮没,后人会惊服那时代的伟大人物同时还是出类拔粹的书法家。此外还请许多文人替他们著书立说,印成许多“×××言论集”,“×××著作集”,“×××全集”,里面包括对于文化、历史、科学、哲学、艺术、社会、政治、军事各种各样的可贵的意见。使人一见就会叹服他是天生的圣哲。至于那些替他所写字著书的人呢?纵然当时能多少得到一点什么好处,时间一过,他们的姓字就与草木同腐了。
  几乎每一个阔人家里都有万民伞,上面写着“爱民如子”之类的词句。到处都有官老爷们的德政碑,有的甚至有他的生祠。只要翻翻他们的家谱,墓志,他们每个人都是天下第一,古今无双的民之父母。可是这样好的民之父母,却在故乡乃至官地置下了阡陌连绵的田庄,建起了雕梁画柱的府第,娶进了许多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如夫人,生出了一枝枝军队一样,浩荡的公子和小姐。好像这些真是天相善人,特别从天上掉下来给他们的,与他们的子民毫无关系。他们的公子们叨他们的光,分据着朝内外的要津。小姐们也都无端嫁得金龟婿,间接与闻着朝政,这时候有不知趣的人出来说:“某公某公并非真是那么好的呵!”他们的公子们会饶你么?那些小姐会让她们的乘龙快婿饶你么?俗语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以后,谁都对于一两百年前的事模模糊糊,门生故旧们修的国史,记的野乘,以及国史野乘所取给的资材,万民伞,德政碑,祠堂记,墓邗表之类一齐都变成信史。
  这世界就是这种阔人的世界;过去是他们的列祖列宗的,将来自然是他的龙子龙孙的。这是几千年封建制度的成果,世界上一天有这种阔人,就一天没有民主。
  1945,国庆,渝,三十六计楼
  祖国山川颂
  作者:黄药眠
  黄药眠(1903—1987),广东梅县人,现代作家、文艺理论家、教授。著有散文集《美丽的黑海》、《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黄药眠散文集》、论文集《批判集》等。
  我爱祖国,也爱祖国的大自然的风景。
  我不仅爱祖国的山河大地,就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砖一瓦,我也感到亲切,感到值得我留恋和爱抚。
  且不要去说什么俄罗斯的森林,英吉利的海,芬兰的湖泊,印度尼西亚的岛了。咱们中国自有壮丽伟大的自然图景。
  我们有头顶千年积雪的珠穆朗玛峰,有莽苍的黄土高原,有草树蒙密的西双版纳,有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有一泻千里的黄河,有浩浩荡荡的扬子江,有兴安岭的原始森林,有海南岛的椰林碧海,有西北诸省的广阔无垠的青青的牧场,还有说不尽的江湖沼泽……祖国的大地山河哟!哪一个地方不经过劳动者双手的经营,哪一个地方没有流过劳动者的汗,淌过战士们的血?
  我爱我们祖国的土地!狂风曾来扫荡过它,冰雹曾来打击过它,霜雪曾来封锁过它,大火曾来烧灼过它,大雨曾来冲刷过它,异族奴隶主的铁骑曾来践踏过它,帝国主义的炮弹曾来轰击过它。不过,尽管受了这些磨难,它还是默默地存在着。一到了春天,它又苏醒过来,满怀信心地表现出盎然的生意和万卉争荣的景色。
  这是祖国大地对劳动者的回答,光秃秃的群山穿起了墨绿色的长袍,冈峦变成了翠绿的堆垛,沟谷变成了辽阔的田园,长满了葱绿的禾苗,沼泽变成明镜般的湖泊,层峦叠嶂表示低头臣服,易怒的江河也表示愿供奔走……
  祖国的山对我们总是有情的。我们对它们每唱一首歌,它们都总是作出同样响亮而又热情的回响。
  我爱祖国的劳动人民,是他们开辟荒野,种出粮食,挑来河水或井水把我哺育长大。
  我怀念我的母亲。她用她的乳汁喂养我,她用大巴掌抚摩我的头。直到今天,我的身上还能感到她怀里的体温。
  我爱祖国的文化。有时我朗读中国诗歌中的名句,体会到其中最细微的感情,捉摸到其中耐人寻味的思想,想像到其中优美的图景,感触到其中铿锵的节奏 、婉转悠扬的韵律,领略到其中言外的神韵。当我读到得意的时候,就不觉反复吟哦,悠然神往。当它触动到我心灵的襞褶的深处时,我就不觉流下了眼泪。
  我爱祖国的语言。它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同我的生活血肉相连,同我的心尖一起跳跃。
  从最简单的一句话中,我可以联想到一长串的人物的画廊,联想到一系列的山川、树林、村舍、田野、池塘、湖泊。
  我曾经远离祖国几年。那些日子,我对祖国真的说不出有多么的怀念。这怀念是痛苦又是幸福。痛苦,是远离了祖国的同志、祖国的山川风物;幸福,是有这样伟大的祖国供我怀念。
  祖国的大自然经常改变它的装束。春天,它穿起了万紫千红的艳装;夏天,它披着青葱轻俏的夏衣;秋天,它穿着金红色的庄严的礼服;冬天,它换上了朴素的雪白长袍。
  大自然的季节的变换,促使着新生事物的成长。
  这是春天的消息:你瞧!树枝上已微微露出了一些青色,窗子外面开始听得见唧唧的虫鸣了。我知道新的一代的昆虫,正在以我所熟悉的语言庆祝它们新生的快乐。
  春天,乘着温湿的微风探首窗前问讯我的健康情况了。“谢谢你,可爱的春天”,我说。
  碧油油的春草是多么柔软、茂盛和充满着生机啊!它青青的草色,一直绵延到春天的足迹所能达到的辽远的天涯……
  因此,草比花更能引起人们的许多联想和遐思。
  繁盛的花木掩着古墓荒坟,绿色的苍苔披覆着残砖废瓦。人世有变迁,而春天则永远在循环不已。
  夏天的清晨,农村姑娘赤着脚,踩着草上的晶莹的露珠,走到银色的小溪里满满地汲了一桶水。云雀在天空歌唱,霞光照着她的鲜红的双颊。
  这是多么纯朴的劳动者的美啊!
  半夜夏凉,我已睡着了。
  忽然听见月亮来叩我的窗子,并悄悄地告诉我,你的儿子正在山村的树林里拉手风琴,同农村孩子们一起开儿童节的晚会呢……
  秋天,到处是金红的果子,翠锦斑斓的黄叶。但它也使人微微感到,一些树木因生育过多而露出来的倦意。
  清秋之夜,天上的羽云像轻纱似的,给微风徐徐地曳过天河,天河中无数微粒似的星光一明一灭。
  人间的眼前近景,使人忘记了天宇的寥廓啊!
  在冰峰雪岭下不也能开出雪莲来么?你看它比荡漾在涟漪的春水上面的睡莲如何?
  在花树构成的宫殿里,群蜂在那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想这是劳动者之歌哟!
  暗夜将尽,每一棵树都踮起脚来遥望着东方,企盼着晨曦。果然不久,红光满面的太阳出来了,它愉快地抱吻着每一个树梢,发出金色的笑。
  黄昏蹒跚在苍茫的原野里。最后看见他好像醉汉似地颓然倒下,消失在黑夜里了。明早起来一看,他早已无影无踪,只看见万丈红霞捧出了初升的太阳。
  有人感到秋虫的鸣响送来了暮色的苍凉,有人感到黄鹂的歌唱增添了春天的快乐。
  对自然界的景色和音响,人们往往因所处的地位和境遇不同而有不同的反应。
  你也许曾经在花下看见细碎的日影弄姿,你也许曾经在林荫道旁看见图案般的玲珑树影,不过,你最好到森林深处去看朝阳射进来时的光之万箭的奇景。
  生平到过不少有名的风景区,但在我的脑子里的印象最深的还是我家乡门前的小溪。春天,春水涨满,桥的两孔像是一对微笑的眼睛。细雨如烟,桥上不时有人打着雨伞走过。对岸的红棉树开花了,燕子在雨中飞来飞去,还有一阵一阵的风,吹来了断续的残笛……
  我曾躺在扬子江边的大堤上静听江涛拍岸的声音。我想起了赤壁之战、采石矶之战,想起了长发军攻下岳州时的壮烈场面,想起了第一次革命战争时期的汀泗桥之役。折戟沉沙,这些人物都成为过去,只有林立江边的巨人似的工厂烟囱表明了我们这个新的时代。
  面对着巨流滚滚的扬子江,我想起了它的发展的历程。
  最先它不过是雪山冰岩下面滴沥的小泉,逐渐才变成苍苔滑石间的细流,然后是深谷里跳跃着喜悦的白色浪花的溪涧。以后它又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