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4-04-29 11:05      字数:4928
  这事儿的整个过程,似乎从一开始就充满紧迫的气氛。尚未正式宣布订婚就先决定婚期、多琳执意要玛丽立刻前来好莱坞担任女傧相、玛丽抵家时订婚酒会已开始;她火速沐浴更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人已站在多琳堂姊身边,经正式引见跟那个凶手见了面。
  当时她并不确定。
  接着,多琳的朋友即兴弹奏一曲颇具爵士风味的结婚进行曲,另一位朋友忙着配上谐趣的歌词。
  人声杂沓。
  “达令……”
  “我经纪人说……”
  “此地醇酒可人。”
  “电视实况转播?乖乖,这下可名留青史喽!”
  接着只是一个已遗忘的小女孩记忆在她内心深处蠢动,以及一个活跃的大女孩本能在心头翻腾。虽然后来在那位灰衣人和他那位形若槁木的怪朋友协助下,得以真相大白,但这会儿却是一种模模糊糊而难以言喻的感觉,唯其如此更令人心惊胆战。
  玛丽已准备讨厌他。多琳虽是比她大一岁(二十七),模样儿却像是比她小一岁似的,想到她居然嫁个五十几岁的男人,总不免觉得有点猥亵。她本以为是个大帅哥,发现他相貌平平,不觉松了口气——只不过是个男人罢了,跟街角杂货店老板无异……不,比较像那个药房老板,那个在 (末世圣徒) 教会当主教的好人。之后,再发现他相当随和殷勤,没想到这么个平凡老人也有迷人之处,顿觉十分意外。他尽问她家人(当然也是多琳的亲人)、犹他州和盐湖城的近况,让人觉得他所以问起这些事,完全是因为这些跟你有关的缘故。
  这当儿,好莱坞酒会似是陡然消失,她仿佛仍置身在盐湖城,不论他年纪多大——不管小女孩记忆中如何努力地把毕路德(黑体字)跟那张照片(年轻多了)连在一起——多琳跟他结婚的原因由此就不难索解了。
  这时候,多琳说了句:“路德,好好招呼玛丽,唔?我这个女主人得去招呼别人。”就不见了,只留下玛丽跟毕路德在一起,接时间,酒会宛如发飙的蒙太奇一般旋转起来。这感觉跟他们说的话,以及漫不经心引导她向吧台走去时他手碰触的部位无关,而是他的声音太温柔,手指也太温柔,而那双眼睛——他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只看她,仿佛屋里只有他们俩似的——那双眼睛却太冷峻了。
  仍然只是断续片段的小女孩记忆,只因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陡然增强了许多。玛丽不假思索地避开毕路德,从两位正在争辩工会对簿公堂的电视节目的男士后面,跑到角落边一张高背椅上坐下。
  她好像在大庭广众下发了一顿脾气似的,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同时,她不免想到一个谋财害命的好色佬摇身一变,变成她堂姊夫。
  那灰衣人就是在墙角边找上她。
  “你是多琳的堂妹玛丽,我叫麦克,”他说。“你没喝酒,或者还没时间喝酒?”他手上端着两杯马汀尼,递过一杯给她。
  她力持镇静,托天之幸没有酒洒出来,但她还是得轻呷两口之后,才能适切地安排脸部肌肉挤出一抹笑容,才能得体地说声:“谢谢你,先生。”
  “还好,”他说。“我本来不知道是否该过来跟你搭讪。盐湖城来的小姐总教人捉摸不透。”
  “哎,我可不是圣徒。”
  “谁是呢?感谢上帝。”
  “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笑容比较轻松了),我跟多琳都不是摩门教徒,我们的父亲都是在丧妻之后,带着牙牙学语的我们到盐湖城。他们娶的都是犹他州姑娘,多琳的宣传里说她出身摩门教大家庭,其实那只是她继父的家庭。”
  “你不妨偶尔提醒一下多琳,”他淡淡说道。“她对文宣里的字句始终深信不疑,包括‘影坛新秀’四字,”他的目光在喧哗的室中逡巡。“新秀要当多久呢?这简直跟所谓民主党新生代”一样,几乎是半辈子在厮混嘛!要我破费看这种电影,倒不如把钱省下来买生发剂。”
  “你还年轻嘛!”她忙不迭说道。她平常绝不会这么说的,因为他应该已年近四旬。不过,跟他在一起令人感到舒适安心,跟记忆片段中那位手指柔和眼带魔意的中年男子不可同日而语。
  这位叫麦什么的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见他放眼望过吧台边,看着正在跟一位为某专栏作家搜集资料的女助手打情骂俏的毕路德。“你刚到吧?”
  “是的,”玛丽怔怔地说。“事出突然,我匆匆赶来……”
  “立刻又要匆匆出去。”这话不像是在征询她同意。“我刚好有车……”
  天色近黄昏,两人将车停在帕洛斯谷一处高崖上。
  “那边就是卡塔利纳。”麦克说道。
  “居高揽胜别有风味,”玛丽轻声说。“令人有不虚此行之感。”
  “多琳初到本地,我就通过一位电台的朋友认识她了。”他的声音忽地冷峻起来。
  “你是否……”玛丽欲言又止。两人虽然相处甚欢,但还不是亲近到可以问这种问题。
  “……爱上多琳?”麦克笑道。“不,不,我只是想到介绍我跟她认识的那位女配音员,被我一位最好的朋友杀死了。”
  突然之间,照片和黑体字,以及这两者牵引出来的掌故变得十分清晰。
  她瞿然一惊的神色瞒不过麦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就是从这点认出你的——我很早就认识多琳,虽然现在她判若两人,但在她成为影坛新秀之前……她也常有你这种表情。”
  “现在……”玛丽说。
  “现在,”麦克沉吟片刻。“现在该你来告诉我了,这些话固然不便对多琳说,但守口如瓶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玛丽点点头,说出一句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先去喝几杯。”
  海滨小酒吧几乎没有别的客人,正适合促膝畅谈。“其实也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玛丽挤出一抹笑容。
  “你跟多琳最大不同之处是,她向来直来直往。”
  “她大概不会承认自己始终羡慕我这点长处,这么说虽是小心眼了些,不过,这的确是多琳惟一羡慕我的地方。都是你不好,因为你很容易就让人掏心掏肺,我才会这么说。”
  “职业病使然。”他说,但玛丽并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
  侍者送上马汀尼之后,玛丽穷索枯肠,想找适当的字眼描述这件令她心惊胆战的事。“我……我知道所择非人的滋味。不单是人不适当,作为更是不当。过去我在柏克莱放射线实验室当秘书时,认识一位研究人员……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当时各报都大幅报导过。他是——是卖国贼。当时我已跟他相恋数月,却始终不了解他真正的为人,事发后我甚至愿为他辩护,直到他俯首认罪扯下了面具我才……总之,我为此回犹他州老家,也因此我了解何以多琳会爱上一个不了解的人……因此我不能袖手旁观。
  “这不单是女人的直觉,也不是说男人看不出他眼神的变化,或无法感受他手指变成绕指柔丝,而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段。这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五年了,当时我还在读国中,波特兰、西雅图等各地发生过一件大案子,男主角是……是个‘紫髯翁 ’(译注:法国民间故事中杀妻男主角),多次下手杀害妻子。
  这件案子各地轰传,人人都在谈论,因此你一提到什么凶杀,我立刻就想起来,眼前仿佛掠过当时的报纸。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孔。”
  她话一说完,立刻将整杯酒一仰而尽。
  麦克毫无惊讶之色。“大概是我们上中学的年代不同的缘故,我想到的案子跟你不一样。说来奇怪,小孩子好像对凶杀案特别感兴趣。我忘不了一九三一年朱雯思遇害的案子,虽然到现在我还摸不透。而我现在所查的案子时间还要再往前推,约莫在一九二九年,地点就在洛城。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孔。”
  “不会是同一人吧?他应该第一次就被送进毒气室,怎么可能两度犯案?”
  “当时是处绞刑。不过,不管是在此地,还是在波特兰,他想必都获得无罪开释。你我纯洁童稚的心灵还记得,但法院未必记得这些惨案。”
  “总不可能两次都无罪开释吧?”
  “我说小姐,如果你要杀人犯或惯行犯获无罪开释者的统计数字,那你可问对人了。”
  或许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她突然觉得这沉着的灰衣人自有办法,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在下的正式官衔是洛城警局刑事组警官麦克,虽不敢自诩破案多件,但那位杀害电台配音员的朋友,现在已在圣昆庭监狱终生服刑。根据我从正式和非正式管道所获得的消息,多琳眼前这位毕路德正是你所想的那个人,不管她如何相爱,总不能教她视而不见。”
  “麦克警官,你可以帮我查查档案再立刻通知我吧?”
  “档案?没问题。”麦克神秘兮兮地加了一句:“有个更棒的消息来源。”
  “我真搞不懂,昨天你怎么从酒会里跑出去,”多琳怏怏地说。“酒会热闹情形不说,你身为女傧相本来就是主人之一,况且你突然离席而去,不免伤了路德的心。他很喜欢你,你却没让他有表现的机会。”
  玛丽穿上一只袜子,专心地拉平。“你真的爱路德?”她问道。
  “应该是吧,他很风趣,我挺喜欢他的。喂,来帮我拉上拉链好吗……怎么着,我吓着你啦?”
  “唔,没想到……我的意思是说,他……”
  “年纪很大?我说达令呀,经验是无可替代的,你不知道有些好莱坞年轻帅哥……”
  “多琳……”帮她拉上拉链后,玛丽继续专心穿上另一只袜子。
  “嗯?”
  “我只是做客的身分也许是太僭越了,我邀了朋友过来喝一杯。”
  “哦?正好我跟路德和你可以聚一聚,补偿一下昨天未能好好聊聊。你请了谁?”
  “在酒会上认识的一位叫麦克的男人。”
  “麦克?他还算马马虎虎……如果你喜欢正经八百的警察的话。你们俩一定在背后说我是失败女郎艾多琳。”
  “多琳,有这么糟吗?”
  “不必为我操心,我正在跟 CBS电视谈,还有家独立制片——路德已经来了吗?我妆化得怎么样?快!”
  来者不是毕路德,是麦克警官。“嗨,多琳,我带了一位客人,希望不会太打扰你。”
  多琳耸耸肩。“怎么你们都——”她一语未毕忽地戛然而止。
  她跟玛丽不约而同地看着麦克那位朋友。
  此人身材瘦小,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他年纪可能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但谁也拿捏不准,而且此人到了八十岁可能仍然会是这副模样。玛丽首先注意到的是此人肤色泛着死灰,简直像具尸体。再看看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眸。以及眸子深处掠过的异芒,玛丽知道,尽管此人出奇地苍白,骨瘦如柴,却是生气蓬勃。
  “艾多琳小姐,艾玛丽小姐,”麦克说道。“这位是罗礼诃先生。”
  “只要是麦克的朋友我都无任欢迎,”多琳说道。“请进。路德还没到,麦克你去吧台准备点酒好吗?”
  三人到了客厅,麦克忙着调酒,他那位朋友罗礼诃先生始终一言不发,一直到麦克跟多琳争着要不要再拿一壶冰块时,罗先生才挨近玛丽身边说了声:“没错。”
  “你说什么?”
  “你料的没错。”罗先生又沉默下来。
  麦克端着酒过来,摇着头说道:“有没有雪莉酒?”
  “厨房有点雪莉酒,”多琳说道。“不过只是烹调用酒,没有什么好酒……”
  “没关系。”罗先生说。
  麦克低声跟多琳说了句话,她转身走开,不一会儿就拎着一瓶雪莉酒回来。玛丽看着罗先生斟酒那只白惨惨的手,“你料的没错”,他是否知道什么?麦克带他来有何用意?
  门铃再次响起,这次是路德。他亲了下多琳,然后神采飞扬地向玛丽走去。
  要是他亲我……玛丽不期然地心中一寒。
  这时,罗先生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了声:“毕路德。”
  毕路德看了多琳一眼,刚说声:“亲爱的,你还没给我介绍这——”忽地定定地看着罗先生。这时,麦克已笑吟吟地退到吧台边。毕路德定定地看着罗先生惨白瘦削的脸孔,仿佛要帮他添上筋肉和血色似的。
  “罗礼诃警官,”他陡然说道,只是他的口气跟对女人说话时截然不同。
  “是前任警官,”罗礼诃说。“现在我已不干这营生了,不过嘛,你毕老哥想必还在干同样的勾当吧?”
  “多琳!”毕路德的声音恢复了生气。“这——这无聊的对立场面是什么意思?不错,多年前罗警官为了自己想升官,把我第一任太太的意外死亡当成谋杀案,对我纠缠不休。法院已证明我的清白,我获无罪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