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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心满意足，旁若无人又极优雅地开着车朝自己家飞驰。车后扬起的尘土，似乎呛着了村长老婆，她不断地咳嗽起来。
  你听见自己的心在冷笑。十年前，就是这一男一女，对你那上门借学费的母亲冷嘲热讽，说什么就凭你们家蠢儿子还能读出个鸟名堂来？几百块扔水里也只能打水漂。这话让你憋屈了好多年。很多次，你赤着脚走过他们家大院，听着院内那条狼狗冲着你狂吠，你咬牙切齿地对着那狗和满院的饭香菜香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瞧瞧我这个蠢家伙的厉害！
  今天，你做到了！你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站在全村最富丽堂皇的院子前，让他们仰视你！
  这真是痛快的人生！
  那天傍晚，在应酬完来访的亲戚朋友之后，你开着车去探望两位老人，一位是初中班主任杨老师，另一位是高中学校传达室林老太。尽管他们的确是鼓励并资助你顺利完成学业考上大学的大恩人。但是，你一直不愿意用“恩人”这个词来界定他们在你生命中的地位，你觉得恩人太俗气，太生分，他们根本就是你的亲人，一个像你的父亲，一个像你的奶奶。你每次回家都想去看看他们，但每次都抑制住相聚畅叙的渴望，你说一定要等到自己有出息的那一天，风风光光去见他们。
  第204节：逃离欲望都市（4）
  这一等就是好多年。而今，你终于可以开着车，载着他们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了。你激动得想要歌唱，想要喝酒。这个时候，你发觉了一个与哲学无关但与美学有关的问题，原来人在开心的时候，音乐与酒才是最好的伴侣。
  但是，你没能见着你那像父亲一样慈爱的杨老师，也没能见着像奶奶一样可亲的林老太。刚过五十的杨老师猝发脑溢血，离去是一场生命的意外；七十有二的林老太则是寿终正寝，他们把人生的句号画在了大山里，他们并不知道曾经用心呵护的那个男孩子，已经出息得人模狗样了。
  你驾着车在简易公路上狂奔，你疯了一样地想，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今天才去探望他们？倘若能够开上私家车才叫有出息，那么有出息岂不是等同于有钞票这么浅薄与俗气？这与他们当初的希望是一致的吗？然后你更疯狂地想，倘若你和车子一同滚下山谷，是不是就可以与两位亲人相见？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载着他们周游天堂？
  但是，你毕竟是哲学系的优秀学生，毕竟受无神论影响太大；而你美好的生命也还只过了一小半，平凡的世界还有很多不平凡的享受等着你，比如看着村长夫妻面对你诚惶诚恐转过身嫉恨得咬牙切齿的快乐，比如带着年迈的父母出游看世界的快乐，比如向那些穷亲戚派送礼物时的快乐，比如在灯红酒绿中一掷千金的快乐，比如用一套中档化妆品就可以令一个浅薄的女孩子笑得花枝乱颤的快乐，比如坐在电脑前操纵着某一只股的快乐。所有这些快乐，都庸俗得让人觉得卑微，却又真实到让人感觉生命的鲜活，而这些真实中还或多或少渗透着某些责任或义务。
  所以，你还舍不得结束红尘旅行，你还有留下来的需要和被需要。
  三
  你有过三次恋爱，但都不了了之。不了了之的原因不在于你花心风流。你从大山走出，在都市浸染了这么多年，但多少还保留着大山的朴实。
  当然也不在于那些女孩子不出色。事实上，她们一个比一个亮丽，但是却一个比一个贪婪。你有时候会想，我盯着别人的口袋，她们盯着我的口袋，这真是公平。但是，你不会让这种公平顺利结果的。在那些女孩子由惴惴不安地要一支小小的口红，到放肆地要一件貂皮大衣时，你毫不犹豫让她们从你的视线里滚蛋了。不是你小气，你很愿意为心爱的女人付出一切，包括你的生命。但是，前提是那个女人值得你付出。你生活在欲望都市，却依然渴望非常纯粹的爱情，那种只是爱着的爱情，那种不论贫富、贵贱、健康与否总是不离不弃的爱情。你设想过可以做你太太的女孩子的样子，有一头黑亮的长发，有一双清澈的美瞳，有一颗善良的心，懂得一些粗浅的人生哲学。想到这里，你忍不住笑，因为“哲学”两个字，久违了啊。
  第205节：逃离欲望都市（5）
  只是，直到三十三岁，你梦中的女孩依然没有出现。身边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唱着最动人情歌的，仍旧是一些披着华丽的爱情衣裳，于爱河垂钓金龟婿的摩登女郎。出于生理的需要，你和她们周旋，和她们玩一夜情，几夜情，却绝对不和她们玩感情。你觉得爱情是神圣的，这些时尚女孩不配与你谈情说爱，更不配替你传宗接代。你听着她们在你身体下夸张地呻吟，为她们装风骚装风情装钟情装出来的高潮而冷笑。
  你把爱情的梦想悄悄地收藏起来，等待上天的一场恩赐。
  认识那个女人是在深秋某个黄昏的某家医院。
  你一直喜欢秋天，喜欢那种“地敞秋色尽，天开夕阳空”的开阔意境。你以为，秋天是最明丽最清澈最成熟最有内涵最有韵味的季节，你不明白为什么古人会有“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悲秋感觉，正如你不明白为什么会狂热而执著地爱上那个比你大了九岁的寡妇。
  那个时候，医生在给女孩处理腿伤。
  女孩的母亲接到你的电话，匆忙又安静地走进了你的视线，她平静地感谢你送她的女儿来医院，平静地问了出事的过程，平静地说现在很多肇事司机的确缺乏起码的人文关怀、起码的责任意识，平静地说你忙去吧，平静地与你道再见。
  她特有的平静一瞬间就打动了你。
  你舍不得马上离开，你觉得还应该发生点什么，或者为发生点什么作些必要的铺垫。
  你说，我晚上没什么事，待会儿可以顺便送你回家。
  你这么大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女孩嘴里知道女人的老公已经过世三年了。女人单身的身份，总会让男人平添某种勇气。
  女人似乎想要拒绝，抬头看见你坚定的目光，以沉默表示了同意。她的善解人意，让你觉得舒服。
  女孩的腿伤不是很严重，但为保险起见，需要住院几天。
  你送她回家的时候，夜色渐深，起风了，很有些凉意，那种凉意让人顿生对于激情的渴望。
  女人安静地坐在你身边，没有拘谨，没有焦虑，连呼吸都那么平和。女人的安静是一种无形的信任，这让你无端地生出些感动。
  第206节：逃离欲望都市（6）
  你问她，想吃点什么？
  女人说，我不饿。如果你饿了，我可以陪你吃点你喜欢吃的东西。
  你带女人去了就近一家很精致的餐厅。或许因为早已过了晚餐时间，客人比较少，整个餐厅显得异常安静。你喜欢这种安静，像女人一样的安静。
  用餐的时候，女人告诉你，女儿十九岁了，上大二，英语专业，希望将来能够成为比较出色的翻译。
  那么你呢？你对她女儿的事情不感兴趣，你很想知道的是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说，在中学教英语。非常简单又非常清楚的自我介绍。
  你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的班主任杨老师。你觉得他们之间有某种相通的东西，这种感觉，无形中加浓了你对她的依恋。
  你开始给她讲述你的故事。她很用心地听，表情依然沉静，点头，微笑，叹息。你第一次发觉，有人能够在你的故事里与你有同步的感觉。
  那一刻，你感动得想要流泪。你觉得爱就应该是这样灵魂上的默契，就应该是你的思想能够引发另一思想的共鸣，就应该是你的情感能够有一份恬适的回应。
  那顿饭吃了两个半小时。倘若不是服务员提醒时候不早了，你恐怕还会继续你的激情倾诉。
  走出餐厅，秋风有些欺人了，你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女人说，秋夜凉如水，要记得加衣。接着把她暗红色的围巾轻轻地绕到了你的脖子上。她那么自然，那么温情，仿佛是最贴心的太太。
  你好不容易抑制住想拥住她揽她入怀的冲动。
  那个夜晚，你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辗转反侧，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却全是她安静的笑容。
  你知道浮躁的你终于陷落在一个女人不染尘埃的沉静里了。
  你每天下班都会陪她去看女儿，给女孩带一大堆吃的，给女孩讲股市趣闻，讲乡村风土人情。女孩听得一惊一乍的，开心了会放声大笑，伤感了会哭得一塌糊涂，与她母亲完全两样。
  女人静静地怜爱地看着女儿，很少说话。偶尔会责备她不要老是缠着叔叔。
  女孩马上更正，妈妈，他不是叔叔，他是大哥哥！
  你很享受与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光。你喜欢女孩子的天真烂漫青春飞扬，更喜欢女人的成熟内敛与世无争。
  第207节：逃离欲望都市（7）
  那些日子，你和女人几乎每天都共进晚餐，自然是你请她陪你，但她却坚持轮流埋单。你们去的总是那家餐厅，总是选择在客人稀少的时间，餐桌上总是你吃得多说得多，她更多的时候只是你的观众你的听众。但是，她那双细长的眼睛能够看明白你的感触，并且给你很妥帖的抚慰，你很知足。
  一个星期后，女孩出院，你送她去学校。
  女孩说，大哥哥，你要来学校看我。
  你说好。
  女孩说，你每周要来两次。
  你说好。
  你喜欢女孩的要求，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和女孩的母亲一起吃晚餐。
  但是，女人不同意。女人第一次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固执。她说，不要老麻烦叔叔，叔叔有工作，有自己的生活。
  女孩不高兴了，他又没恋爱，所以有时间来看我。
  女人说，他会恋爱的，所以他不可以经常来看你。
  女孩便哭，哭得仿佛天要塌下来。
  我想她需要父爱。不知道为什么，车子驶出校门时，你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说过之后，才觉得有些唐突。但是，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洪水就开始泛滥。
  你的右手握住了女人的左手。我喜欢你，让我照顾你们母女俩，好吗？
  不好！女人使劲抽出自己的手，表情异常坚定。
  为什么？
  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应该找个年轻的好女孩，恋爱，结婚，生孩子。
  原来你也这么俗气！我一直以为你和其他女人不同。你很生气，你想起这么些年来在身边飞来飞去的那些蝴蝶，非常的沮丧。
  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世俗的社会，怎么能够过不世俗的情感生活？女人反问。
  你无法解答她的问题。你发觉这个时候，哲学也帮不了你。
  可是，我爱你！你说。
  爱不是万能的！她说。
  但是，你做不到不想念女人。可女人拒绝见你，也不肯接听电话，即使你在校门口等她，她也拒绝上你的车，甚至在走过你身边时当你隐形人似的面无表情。你惆怅，失落，忧伤，甚至有些恼怒。但是你对她的冷峻如石一筹莫展。
  女孩却不断地发消息给你，打电话给你，希望你去看她。
  第208节：逃离欲望都市（8）
  你决定某个周末去学校接女孩回家，企图通过女儿来打动母亲，你想，成不成就看这招了。
  只是事情的发展却是你始料不及的。
  女孩在校门口见到你时，疯狂地奔过来，直扑进你的怀里，又笑又哭，让你有种酸疼的感动。
  女孩说，大哥哥，我们去吃肯德基，好吗？
  不好。我准备直接送你回家，我买了好多菜，如果你妈妈没意见的话，我可以亲自下厨做给你和你妈妈吃的。
  可是，我想和大哥哥过两人世界呢。我们先去吃饭，再去听音乐会，然后再去游车河观夜景，然后我想去大哥哥家，这个周末我决定不回妈妈那里了。
  女孩子轻描淡写的话，让你猛地打了个激灵。你瞧了瞧女孩，她的表情依然是天真烂漫的，你一时有些迷糊，不知道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你说，和妈妈一起过周末才好啊，我们先回家去，妈妈在家等你呢。
  不要！我就要和你一起过周末！我爱你！
  你呆了！
  你至今也没弄明白，是女孩的眼泪让你心软，还是你突然萌生了对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