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青涩春天      更新:2021-02-16 21:38      字数: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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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废品站当临时工的时候,一位老师傅嫌我的鞋底不抗“造”,用一块轮胎皮子给我做了个鞋底,我爹很恼火,立逼着我用剪子将它抠了去。我爹说,他一个收破烂的懂个屁?这种底子穿上,结实倒是结实了,那还叫手工鞋?老祖宗的这点玩意儿就这么让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给糟蹋了。我感到好笑,这都哪跟哪呀,可又不敢不听他的,回废品站以后,老师傅还好一阵纳闷,这孩子真不会过日子,好端端的一双鞋,没穿几天就透底子了。
  我爹可不管那一套,他很喜欢给我和弟弟做鞋。这种鞋,我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去机械厂上班以后,我爹就不给我做这种鞋穿了,他说,儿子,咱也是在城里上班的人了,咱得穿皮鞋了。再也没给我做。看着这双鞋,眼前就浮现出我爹睁着那只视力模糊的眼,坐在灯下给我纳鞋底的情景。他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针扎破了他的指头,他把嘴巴嘬起来,那根指头在嘴巴里一扭一扭……我的鼻子蓦地一酸,差点儿流了眼泪,赶紧冲大家笑笑,我说:“老少爷们儿,今天我过生日,我爹给我做了双鞋,这种鞋最适合在劳改队里穿,倍儿有派……”我说不下去了,心里难受的要死。
  一个叫“强奸”的老头,接过鞋赞道:“好手艺,比我老娘做的还好呢。”
  一提娘,大家都眼泪汪汪的,饭也吃不下去了。
  鞋里还有一张纸,“强奸”抖着那张纸说:“蝴蝶,这里还有一幅画儿呢。”
  我接过来一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我用那张画挡着脸,往伤心里使劲地哭,哭得十分难听。
  那是我弟弟给我画的画儿,那上面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解放军战士,他的腰板笔直,他的表情很严肃,他的衣服是用蜡笔和蓝色钢笔水涂的,眼睛像关公,脸像张飞,胸口敞开着,胸前是一只像老鹰一样的蝴蝶……他站在蓝天下,显得英姿勃勃。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我梦见我和我爹牵着我弟弟的手,走在天上。黄颜色的和红颜色的还有白颜色的云彩,一缕一缕地从我们身边飘过,伸出手来就可以抓一把放在手心里;远处飞翔着一行一行的大雁,它们默默地飞,没有一丝声响;红彤彤的太阳像锅盖那么大,它就那么静悄悄地悬挂在我们爷儿仨的头顶上,一点儿也不刺眼,一点儿也不烫人,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我爹说,嗨,多么美的景色呀,大远,你快看,多么美的景色呀。我弟弟依旧结巴着,他说,嘿,嘿嘿,嘿……我笑醒了,我以为自己会大叫起来:弟兄们,快来看,多么美的景色呀。可是我发现,我的脸上满是泪水。
  “杨远,出号!”十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段所站在门口喊我。
  “是!”我一个猛子蹦了起来,我知道,我即将被发往劳改队服刑了。
  我们一行六个人像一串用铁丝穿起来的蚂蚱,哆里哆嗦地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警车。
  坐在车里,听着城市里喧闹嘈杂的声音,我很茫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第九章 入监
  接收新犯人的入监队在一个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黄色楼房。我们一行人跟在入监队马队长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进了楼底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站着一个相貌凶恶的黑大个儿,马队长冲黑大个打了一个响指:“董启祥,看好了,这都是你的人了。”那个叫董启祥的黑大个咧了咧香肠般厚实的嘴唇,上来一个一个把我们按在靠墙的位置蹲好,然后问:“你们是'二看'来的?”大家点点头没敢说话,不知道他是“卖什么果木”的。马队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点着我们说:“来吧,一个一个地说。”董启祥掏出烟给马队长点上:“马队,你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呢。”马队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唉,忙晕了啊……那好,我还得去'一看'接人呢,登记完了就带他们去监舍。”
  接下来我明白了,这个叫董启祥的黑大个也是个犯人,是入监队的“大值星”(犯人头)。
  登记很简单,无非就是问了问姓名、案由、刑期等等,很快。
  跟着董启祥上楼的时候,一个拎着水桶下楼的人一把拉住了我:“蝴蝶?”
  这个人个头很高,长得也很壮实,我站住了,面熟,但不认识,我尴尬地笑了笑:“是我,你是?”
  那个人好像很吃惊,把眼睛瞪得像铃铛:“真的是你?你不是在看守所干劳动号的吗?”
  董启祥也站住了:“谁叫蝴蝶?”
  我回答:“祥哥,我。”
  那个人抢话说:“大祥,这就是河东的蝴蝶呀,把小广'干挺'了的那位。”
  董启祥乜了我一眼:“听说过,猛人啊。小杰,你忙你的去,呆会儿到我屋里来一下。”
  小杰一把拉过我的手:“你应该认识我的呀!小杰,南山的,你忘了?咱俩不是还一起砸过吴胖子的吗?”
  我记不起来了,我的脑子好像被洗过一样,以往的生活大段大段地从我的记忆里剥落了,我含混地点了点头。
  小杰以为我想起来了,显得很兴奋,大声嚷嚷道:“回去等我,一会儿我上来给兄弟接风!”
  一行人心怀忐忑地进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像一间普通的教室,不同的是,教室后面有一排大铺,铺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豆腐块一样的被子。董启祥让我们列成一排在黑板前站好,拍了两下巴掌说:“同犯们,我们中队又来新人了,大家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在心里直想笑,这也欢迎啊?还新人呢,整得跟参军似的。
  “哥们儿,听说过我吗?”吃饭的时候,董启祥大大咧咧地问我。
  “祥哥,”我不想骗他,我真的没听说过,“祥哥,请原谅……”
  “哈哈,这兄弟实在,”董启祥似乎感觉很没趣,用筷子在眼前晃悠了两下,“看来我不如你。”
  正沉默着,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袖子上戴蓝箍的中年人闯了进来:“快!小杰在水房跟人打起来了。”
  董启祥一把拉起了我:“别吃饭了,跟我走。”
  全屋的人都站起来了,有几个人似乎很兴奋:“祥哥,这还了得?需不需要人手?”
  董启祥猛地将饭碗砸向那个喊得最响的人:“都给我坐好了!”
  水房在操场的南面,我们俩跑了几步就到了。门口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圈子里不时传来阵阵叫骂声。董启祥做了一个深呼吸,大步冲了进去。我跟在后面想了想,我不能就这么冲进去,万一打起来怎么办?我出手还是不出手呢?出手?搞不好要犯法,不出手?那么我跟着来干什么?那时候,容不得我多想,一边犹豫着还是扒拉开人群闯了进去。
  小杰的衣服破了,结实的胸脯在阳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他用脚踩着一个黑瘦的人,一手别着一个胖子,一手指着对面一个手持铁棍的人:“耗子,别乱来!”那个叫耗子的人划着步,像一位进入状态了的斗牛士,嗷嗷叫着将手里的棍子舞得水泄不通,可就是不敢上前。小杰手上别着的那个跟他同样结实的人,好像不能动弹了,反着身子喊得撕心裂肺:“大哥,快撒手!我的胳膊断了!”董启祥上去给了那个人一个“掏腹”,那个人立马佝偻下了,软得像滩鼻涕。董启祥抬起头,冲“斗牛士”诈唬了一声:“耗子,把凶器放下。”耗子一愣:“祥哥,我没行凶……”
  “快放下棍子!”董启祥转身冲看热闹的人群叫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他想重新犯罪!”
  “祥哥,别跟他废话,把他拿下!”看热闹的一齐起哄,耗子傻了,把棍子一扔想跑。
  “别走,跟我去队部!”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耗子就倒在了地上,腾起的尘土淹没了他。
  一阵哀鸣过后,我看见董启祥站在袅袅上升的尘土里,面带微笑,像刚打完了蒋门神的武松。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这些声音里透着一股意犹未尽的欢娱,和激战过后的无聊。
  小杰嘿嘿笑着招呼我:“蝴蝶,过来搭把手,押着我脚下的这个小子,咱们报告政府去。”
  人群嗷地一声散开了,董启祥对喊我们来的那个中年人说:“老油子,你别走,跟我一起去作个证。”
  老油子把胸脯挺得像个吃饱了的猴子,从我的手上抢走瘦子,趾高气扬地在前面开道。
  马队长正在给几个新犯人训话,见我们进来,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对老油子说:“欺压新收犯这是不允许的,把耗子送到医务室去,完事儿以后让他去严管队。董启祥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许出手那么重,你以为这是在外面啊。”
  小杰插话说:“马队,这事儿是我引起来的,不关董启祥的事儿。”
  马队长瞪了小杰一眼:“这就对了,你去小号呆两天。”
  “啊?凭什么?”小杰的脸有些发黄,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个煤球去。
  “别叨叨,闹事儿的都得受惩罚,这叫整顿狱内秩序,收拾收拾走吧。”
  “我走了,队上的水谁拉?”小杰冤枉得想哭。
  “杨远,你过来,”马队长指着我对小杰说,“他拉,人家杨远干这活儿比你资格老。”
  小杰无奈地扫了我一眼:“兄弟你行啊,直接抢了我的饭碗。”
  董启祥乜着小杰沙沙地笑:“好啊,割肉割了骨头这叫……马队,就这样?”
  马队长一个一个地往外推我们:“都走都走,看见你们我就来气,回去老实呆着,不老实马上让你们下队。”
  回监舍的路上,董启祥忿忿地说:“下队还好了呢,谁愿意呆在入监队?捂得长毛了都。”
  我问董启祥:“下队有什么好处?”
  董启祥说:“纪律松,混好了减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马队看好我了,留在入监队了。”
  “下队快吗?”给小杰收拾铺盖的时候,我小声问小杰。
  “快,在这里'培训'十几天吧。蝴蝶,等我,咱们应该是一批的。”
  “没问题,”我把铺盖递给他,用力点了一下头,“下队以后见。”
  看着小杰被两个值班的架着往楼下走,我莫名地有些悲伤,突然想到了自己飘忽不定的未来。
  董启祥站在走廊头上的一抹阳光里,大声唱歌:“告别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着那朝霞纵情歌唱……”
  我记得,那一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是在同一天过的,这天我们下队了。刚吃过了早饭,马队长来了,他身后跟着灰头土脸的小杰。马队长让大家收拾好铺盖,在走廊上排好了队伍,把小杰推到队伍里,拍了几下巴掌,大声宣布:“大家都听好了,今天是你们下队的日子,你们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厂的三大队,那是一个机械加工车间,属于整个劳改支队最好的大队,你们去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受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
  我的心里轻松极了,终于可以下到队里了,那我就有时间申诉了。前几天,董启祥告诉我,他说,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们河东区的,脑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几岁,人也很仗义,尤其难得的是,这伙计因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几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准备申诉呢,你去了以后跟他联系联系,就说是我让你来找他的,兴许他可以帮你出些好点子……这个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队的吗?好,就找他了!那一刻,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听董启祥的意思,这位胡四很会抓理,像我这样的案子,他肯定能帮我找出不少破绽来。我在脑子里想象出这样一幅图画:精瘦沉稳的胡四叼着烟卷站在我的旁边,我趴在一张桌子上写着申诉材料,远处是一行自由飞翔的小鸟儿,喳喳喳,喳喳喳……
  “杨远,”马队长讲完话,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队以后好好干,希望能早一天在社会上见到你。”
  “放心吧马队,这个日子不会很远的。”那时候,我心高气盛,我相信自己会很快出狱的。
  “注意,去了以后多给你爹写写信,老人家不容易。”
  “我爹来过?”听他的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爹有可能来过。
  “来过,我让他进来接见接见你,可他不,在警卫室门口蹲了一个下午。”
  “别说了,”我退后两步,闪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队我就给他写信。”
  等候上车的时候,下雨了,风吹动雨线,乱蓬蓬的像雾。我们这批人被分配到了三大队的三中队,这是个管后勤的中队,有打扫铁屑的,有维修车床的,有保管仓库的,我被安排在了保养组,就是负责擦床子和定期给床子换机油什么的。中队长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