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
青涩春天 更新:2021-02-16 21:38 字数:4728
从那以后,我在这一带就多少有了点儿名声,所以才惹得小广嫉妒,最终出了事情。
那阵子,我确实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我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这么一种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现在想想,我都弄不清楚那时候的我,是人还是野兽……我曾经带着一帮弟兄,人手一把菜刀,见着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小哥”就砍,从厂门口一路杀到火车站。我用一根五分钢条做了一把钩子,非常锋利,能将一张厚厚的铁板穿透。我嫌它还不够凶猛,又在前面焊上了一把军刺,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件充满煞气的凶器,我给它取名“战争之神”,经常用一个小提琴盒子装着它带在身上,它让我的胆量增加了不少。
有一天下班,我刚走到厂门口,就看见七八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溜达,我断定他们是来找我的,扯身就回了宿舍我常常对弟兄们说,混江湖的,最首要的一条就是眼睛要像鹰。我擎着战争之神迎着他们走了上去,那几个人一看我手中的家伙,不等正面接触,一下子就跑散了。我站在门口大喊,哥们儿,来呀!风吹动我黑色的风衣,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侠客,威风凛凛。
李俊海的爸爸在郊区的一家医院当大夫,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每当我和李俊海去他们家玩儿,老爷子都要高兴地颠出去割肉、买菜招待我。我不太喜欢喝酒,老爷子让我只喝一杯,就给我泡一壶浓茶,然后跟他儿子碰杯,往往是一顿饭没吃完,老爷子就醉了,红着脸咦咿呀呀地唱柳腔:“西北风吹得我浑身痒痒,回家烫上二两酒,白菜心海蛰皮,加蒜一拌……”那年夏天,老爷子病倒了,躺在他上班的医院里。李俊海在厂里对我说:“我爹想见见你。”
在这之前,我去医院看过他几次,老爷子告诉我说,自己的哮喘病又犯了,过几天就好了。当时我也没在意,这次李俊海这么严肃地跟我说他爹要见我,我就觉得不妙,莫非老爷子不行了?去到医院的时候,我看见李俊海他们家的人全在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看着瘦成一张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把李俊海拉到一边问他:“俊海,告诉我,老爷子是不是不行了?”
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说实话,我爹得的是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我的心里很难受,多么健康快乐的一个老人啊,难道我就要见不到他了?
我坐在老爷子身旁,趴在他的耳边说:“大爷,等你出了院,咱爷们儿钓鱼去,我发现一个好地方。”
他好像不能说话了,用浑浊的眼球瞄着我,眼神似乎在说,好的好的,爷儿俩去钓鱼。
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医院的走廊上抽烟,病房里就响起了哭声。
李俊海他大姐跑出来,冲我直嚷嚷:“大远大远,快,快,我爹找你。”
李俊海家里的人给我让开一条道,我扑过去,攥着老爷子瘦成鸡爪子的手,小声说:“大爷,我来了。”
老爷子的嘴唇动了两下,手突然变得很有力气,像老鹰的爪子一样,攥得我很疼。
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轻轻说:“大爷,你说话。”
老爷子松开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里,用眼睛问他,大爷,你想说什么?
李俊海轻声说:“杨远,我爹想让咱俩拜个把兄弟。”
听了这话,老爷子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像雪糕被阳光照射着,融化着。
我明白了,李俊海说得没错,他爹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屋里没有一丝声响,我的心里很乱,我不是不想拜这个把兄弟,可我当时真的很犹豫。
老爷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大家都在盯着我看。
我不知所措,心一横,扑通跪在了床头:“爹!”
我跟李俊海结拜了以后,他在厂里更加肆无忌惮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现在像螃蟹。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厂里,几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满厂区出溜着找事儿。年前发年货,有位曾经被我砍过的大哥哭丧着脸来找我:“远哥,海哥到底是怎么了?把我的年货拿走了,还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
我把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让他在车间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们车间。
李俊海正在车间里烤火,我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他不听,硬着脖子拿眼瞪我,我说:“你不听是吧?咱们一刀两断。”
他好像一直在犹豫,直到我走到了车间门口,他才狼嗥般喊了一声:“听你的!”
其实当时我踢他那一脚,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总归他是我磕头的大哥啊,可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
开春的时候,我入团了,还当上了厂团支部的文体部长。呵,这事儿说起来好笑……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们在宿舍里打扑克,车间的一个同事把我叫出去,神秘兮兮地说:“远哥,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厂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开除了。”我很纳闷,脸一下子就黄了:“为什么?”同事说:“我也不清楚,刚才厂长、书记他们召集领导们开会,在会上说……”我扭头就走,我要去厂部问个明白,你凭什么开除我?当时我很委屈,尽管他们背后都骂我是个混子,可我从来不欺负厂里的同事,甚至别人来厂里闹事儿,我还跟他们拼命,我说,只要我杨远还在这个厂里,谁都别想来这里“慌慌”!时间长了,当地的“小哥”们也很给面子,几乎不敢到我们厂惹是生非。开除我?我他妈是厂里的“保护神”呢……正气哼哼地走着,李俊海撵了上来,问我为什么上这么大的火?我把事情跟他说了,李俊海说,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拉我回去了。
下午我没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在宿舍门口往下看,整个厂区都是白的,连锅炉房门口的煤堆都被雪包住了。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里难受得像针扎,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动气。我记得那天下午刮了好大的风,风呼啸着掠过电线、树枝,发出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野地里疯叫。
在宿舍坐着坐着我就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气,万一这事儿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老是跟我讲他这个学生咋样,那个学生咋样,我根本就插不上嘴。
吃完了饭,我想开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缠上我了,他说他认识了不少字,然后就用铅笔在墙壁上写“我爱北京大女门”。我笑得不轻,捏着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没你什么事儿,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咱们这里的“大女”。我弟弟说,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给我找来个天安门吗?我说能,只要你哥哥活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能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我爹不在原来的学校当教导主任了,他调到了离家近的一个小学,继续当他的语文教师。我爹可真是个好样儿的,他的视力差到那种程度还在教课,他经常笑着说:“大远,我上辈子可能是个神仙呢,别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可我看我的学生清楚着呢,他们的脑袋在我眼前像脸盆那么大,书上的字也大,像苹果。”
我问他:“那么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么呢?”
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两座金山。”
第二天,我回到厂里,刚换好工作服,主任就过来拉我:“杨远,厂长找你。”
这事儿终于还是来了,我稳住精神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笑眯眯地在等我,见我推门进来,他忽地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杨是个好同志,小杨是个好同志。我有些发蒙,难道开除一个工人还需要客气着开除?那一刻,我把提前在肚子里想好的词儿全忘了,我抽回手,傻乎乎地问他:“厂长,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什么话你直接吩咐得了。”厂长边给我敬着烟边问我多大了?什么学历?家庭状况?个人爱好?最后,他斩钉截铁把手一挥:“写个申请吧,入团。”出门的时候,我的脑子晕晕乎乎的,这是怎么回事儿?耍猴儿?
李俊海像戏剧里的奸臣那样笑着来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厂长家了,哥们儿当了一把滚刀肉。”
我没问他具体是怎么当的滚刀肉,当时我笑得岔了气,腰里生疼。
入了团没几天,厂长又找我了:“小杨同志,经过组织研究,决定委任你担任本厂团支部文体委员。”
晚上喝我的“升官酒”的时候,李俊海笑成了一只蜷成一团的刺猬。
那一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见我爹站在我面前冲我竖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笔直。
第七章 莫名其妙
1984年的春节我是在看守所里过的。年三十傍晚,段所把我叫到值班室,指着桌子上的电话说:“杨远,接个电话。”我的心砰砰直跳,凭预感,我知道这是我爹打来的电话。我对段所说声谢谢政府,段所说,大过年的就不用谢了,本来是不允许犯人跟家属通电话的,看在你爹打了好几次的份上,你就接个,快点儿啊。我扑过去抓起话筒,只听见那头喘息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我“喂”了好几声,那头传来我弟弟的声音,他说,哥哥,来家过年呀。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憋住气,稳了一下情绪,大声笑起来,我说:“二子,我在北京天安门这边玩儿,等过了年,哥哥给你带回家一个大模型。”我弟弟在那边又喘了一阵气,磕磕巴巴地说:“哥哥,不用了……那得多少钱呀。”
我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我实在是说不出来话了,就这样一个劲地咽唾沫。
我爹在那头嘿嘿地笑:“大远……大远……”
我放下电话转身走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雪,雪花扑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
大约是五月份的一天上午,段所给我们劳动号开会。他说,上面有指示,让大家交代余罪,如果大家还有没交代完的罪行就赶紧交代,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不交代的话不行,因为凡是在押人员不但要交代自己的,还要检举揭发别人的,不交代没有好下场,一旦被揭发出来,那就是抗拒改造,关小号那还是好的,弄不好还得加刑。
亮着昏黄灯光的监号里,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叹气声比老贾的放屁声还要压抑。我躺在床上把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从头梳理了一遍,梳理得脑瓜子生疼,也没梳理出什么值得交代的问题。那边,老贾突然跳了起来:“我娘!我得去交代,我还偷了生产队一麻袋地瓜。”我吓唬他:“那就赶紧去呀,这可是盗窃罪呢,一起步就是三年。”老贾慌了,就地放个响屁,鞋也没穿就窜出门去:“报告所长,我有罪,我该死……”第二声“该死”还没喊利落,段所就来了:“诈唬什么?”老贾扑通跪在地下,头磕得像鸡啄米:“政府,我该死,我有罪,我还偷了一麻袋地瓜……”
段所哧了一下鼻子,骂声神经病,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来一下,有人找。”
我的心一紧,这种时候找我干什么?眼前一阵恍惚。
忐忑着拐过监号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值班室门口的严警官,以前提审的时候我看见过他的签字严盾。
他怎么又来了?我下意识地站住了,严盾笑眯眯地冲我招手:“老伙计,又见面啦。”
走在去预审科的路上,我完全懵了,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找我。
严盾坐在审讯室的桌子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傻了,端坐在铁椅子上一动不动。
严盾看了我一会儿,轻轻摇了一下头:“很可惜呀,好端端的一个青年就这么'瞎'了……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自暴自弃,人生走一段弯路没有什么可怕,怕的是走一辈子弯路。我重新对你做了一些调查,说实话,我很同情你,你的底子不坏。你爸爸多不容易啊,还有你弟弟……”见我茫然地看着他,他突然把手一挥,“好了,不多说了,越说越替你惋惜,咱们还是直接开始吧。在开始之前,我还是要重复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来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说出来,说出来对你也是一种解脱。”我一怔:“什么最大的事情?我解脱什么?”严盾又开始绕着我转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说吧,别转啦。”
严盾站住了,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异,让我联想到了上学的时候老师在我犯错误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我有些诧异,大哥,我是你的敌人啊,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刚想开口跟他开句玩笑,他突然变了脸,猛地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