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83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中如饮甘醴,却又透了些许心酸。
  为着他这一句,为着守护我的唯一,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风浪等着我去挡?
  不经意间侧首,看向偏席的婶母和倩儿,却见倩儿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萧綦,潋滟间透着殷殷热切,又似有无尽怅惘。
  我惕然一惊,回望萧綦,他毫无察觉,自顾与哥哥举杯对饮。
  再转去看倩儿,她已半垂了脸,静静坐在那里,还未长足身量,细削肩头透出隐隐落寞。
  少女心事,我岂会不识——这孩子,莫不是真对萧綦动了心思。
  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我执了杯,却失去饮酒的兴致。
  “怎么,累了么?”萧綦的声音唤回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摇头。
  酒至半酣,座中诸人皆有些醺然。
  婶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备了份薄礼为阿夙献寿。”
  哥哥大笑,“婶母客气了,倩儿有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儿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导,倩儿今日就即席作画一幅,给夙哥哥贺寿,画得不好,请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称妙,立即叫人抬来画案,布好笔墨卷轴。
  “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萧綦含笑赞道。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婶母一眼,微笑回望萧綦,“都快十五了,哪里是什么孩子,你这姐夫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一瞬不瞬地看他,心中绷紧,面上依然含笑,屏息听他说出下文。
  “你嫁我时,也是这般年纪。”他怅然一笑,将我的手紧紧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却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只怕这一生都补偿不了当初的错。”
  我心中一酸,眼中涌上泪意,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却听倩儿一声娇笑,“好了,请夙哥哥过目。”
  侍女将那幅画奉上前来,我凝眸看去,见画上是两名云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倒也颇为传神,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这是画了美人赠我?”哥哥忍俊不禁。
  倩儿抬头,脸颊升起红晕,飞快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咬唇道,“这是湘妃图。”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细细看了那画,目中似有光华一转。
  不只哥哥脸色有异,连萧綦亦敛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画卷。
  座中诸人,有人尚浑然不觉,也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间陷入暧昧微妙。
  “妙极!倩儿这是嫌我府里不够热闹,劝我将朱颜那美貌的小妹也一并纳了么?”哥哥不羁大笑,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头。
  侍妾朱颜是个直性情的女子,不谙所以,立时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许了人家,王爷莫非想强夺民女?”
  哥哥侧首瞪去,脸色不豫。
  我牵动唇角,截了她话头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爷自作多情,误会了倩儿的用心。”
  倩儿抬眸看我,一张粉脸立时羞红。
  “我瞧这画,倒不像为你夙哥哥而作呢,倩儿,我猜得对是不对?”我笑谑道。
  哥哥与萧綦一齐朝我看来,倩儿更是粉面通红,咬了唇,将头深深垂下。
  我淡淡扫过众人,见婶母微露笑意,萧綦紧锁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画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吴府,成全一桩美事。”
  倩儿身子一颤,脸色顿时苍白。
  哥哥如释重负,萧綦似笑非笑,婶母呆若木鸡——每个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
  我微微一笑,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缩。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婶母你认错了人。
  宴罢回府,一路上独自靠在鸾车里,心绪黯然。
  方才一幕,虽逞了一时意气,将她母女打个措手不及,然而气头过去之后,我却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这一步,仅仅就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为了这个男人手上的无上权势?我的胜利,踏在另一个女子的惨淡之上,有何可喜。
  到了府前,我径直下了鸾车,不待萧綦过来搀挽,拂袖直入内院,没有心思说笑半分。
  卸去脂粉钗饰,我披散长发,怔怔坐在镜前,握了玉梳,凝视着一盏琉璃宫灯出神。
  萧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默然看着镜中的我,并不言语,眼里隐隐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叹息一声,将我轻揽入怀。
  不用说出口,已能明白彼此心意,何况此时再说什么话都多余。
  他的手指穿过我浓密长发,指缝里透下丝丝旖旎。
  支撑了许久的倔强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疲倦与辛酸。
  很累,真的很累了……这一路走来处处提防,连一心维护的亲人也耐不住权势的诱惑,连我仅剩的一切也想夺去。
  这一生,我所求已不多,却为何一件件都变得如此艰难而奢侈。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个倩儿,往后呢,我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剑?
  即便恩爱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萧綦的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摆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过鸿毛而已。
  “怎么从来也不问问你夫君的身世?”他忽然柔声笑道,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
  的确,世上几乎没有人确切知道萧綦的身世,只知他出身寒微,身世孤苦,早早就从了军。
  即使结缡之后,我也从未开口问过他——明知道两相悬殊,一个是名门皇亲,一个是寒族武人,我唯恐提及世人身份之见,引他不快。
  “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常。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着他。
  他的眼神却飘向我身后不知名的远方,缓缓道,“我生在广陵,而非扈州。”
  “广陵萧氏?”我讶然,那个清名远达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闻世,素来不屑与权贵相攀附,历代僻居广陵,门庭之见只怕是诸多世家里最重的。
  萧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不错,扈州是先母的家乡,她确是出身寒族。”
  我恍然,隐隐猜到个大概。
  “先母连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视为家门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三岁,等她下葬之后,我就偷了些银子逃出萧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丢了盘缠,饥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军中,原本只想混个饱暖,未知却有今日。”他三言两语说来,带了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只在说一段故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我却心里酸楚,分明感觉到那个倔强少年的孤独悲辛。
  这样的感受,只能心知意会,却难以言表。我将手放到他掌心,紧紧扣住他手指。
  “我有过些侍妾,却未让任何人怀有子嗣,每有侍寝,必定赐药。”萧綦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不愿让子嗣再有嫡庶之差,我的后代不能再承受身份的不公,因此,只有正妻才能拥有我的子嗣。”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攥紧手中玉梳,指尖阵阵冰凉。
  “上天对我何其垂顾,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头来,深深看着我,“可这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军中多年,我杀戮无数,铁蹄过处不知多少妇孺惨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责罚,让我终生无嗣,那也无可怨怪。”
  他这样讲,分明是故意让我宽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凄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萧綦看着我双眼,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即便我们终生未有所出,那也无妨,大可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孩子便是。”
  一声脆响,手中玉梳坠地。
  我闭眼,泪水如断线之珠。
  他,竟然为我舍弃嫡亲血脉,甘愿无嗣无后。
  如此深情,这般至义……纵是舍尽一生,也不足以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禀报,说倩儿受辱之后,不堪委屈,昨夜几乎要投缳,宁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银剪修理花枝,听她说罢,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将一截枝条绞断。
  “几乎?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几乎,而是已经吧。”我丢下断枝,冷冷一笑。
  动辄求死,以命相胁的女子,我素来最是厌恶,听得王倩的所为,更是大为恼怒。
  命是你自己的,连自己都不看重,谁会看重——宫里宫外多少人死在眼前,莫非如今我还舍不得区区王倩这一条命。如此愚蠢,实在不值垂怜。
  “那么,奴俾这就为二小姐筹备婚事。”徐姑姑从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
  真的要将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嫁了吴氏作妾么?真要让她们姐妹共事一夫,效法娥皇女英的糊涂事么?我立在庭院里,头上粉白嫣红的桃花随风飘落,缤纷洒了一地,转眼零落成泥。
  千百年来,大概世间女子的命运十之八九,都如这花事易逝罢。
  我叹口气,“终归是我王氏的女子,虽是庶出,也不能就这么无名无份的嫁了。”
  徐姑姑缓缓绽出一抹笑,“王妃的心地,始终是没有变。”
  我与她相识一笑,“另外找个人家吧,早些将她嫁了,也算了一桩心事……你叫她迟些过来见我,至于婶母……”我沉吟,想起婶母那无时不在算计的眼神,实在无法对她有好感,“徐姑姑,你就好生看管着些,如非必要,不必让她踏出府门。”
  婶母也该有些教训,禁足府中,对她已算宽容。
  这些太医居然又想出了古怪的法子,让我每日浸浴药汤,朝晚各一次,说是可以让血脉通畅,精气旺盛。新晋的太医院长史是南方人,游历广博,见解颇为独到。他说我的病症,不一定非要用血厘子的猛烈药效来压制,改用其他药性和缓的药材,每日内服外浸,辅以施针也可压制。每个太医都有不同的药方,我是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了。
  倒是萧綦对这法子十分看重,反正那药材有着奇香,浸浴也是一件乐事,我也乐于从之。
  还未浸够时辰,倩儿已到了,我便让她在前厅先候着。
  正梳妆挽髻,就听阿越说,王爷已经回府了,这会儿在前厅与二小姐说话。
  我一怔,蹙眉沉吟片刻,对阿越道,“既然王爷在,那就不必过去了……你去传个话,让二小姐一会儿来内室见我。”
  阿越欠身道,“是,奴俾这就去。”
  我在窗前默默立了会儿,明知道主客叙话再平常不过,却还是有些莫名的不悦。
  摸了摸自己脸颊,微微发烫,想来是脸红了罢,实在有些好笑。
  刚翻了两页书,阿越回来了,脸儿红红的,神色很有些古怪。
  我转头笑看她,“这是怎么了?”
  “那二小姐真是……”阿越涨红脸,一时语塞,“在王爷跟前哭哭啼啼,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扮出一副可怜相,当时就往屏风上撞去!”
  我牵了牵唇角,扬眉问道,“王爷没拦她么?”
  阿越噗哧一笑,“咱们王爷就说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欢的紫檀木雕,仔细别碰坏了!说完就起身往书房去了,留二小姐自个儿呆在哪里……”
  我再忍不住,连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正笑着,倩儿到了。
  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我让她留下,宁愿削发出家也不嫁往江南。我倒有些诧异,虽说嫁去作妾是委屈了她,可到底是与自己姐妹一起,也不算太坏,哪里至于这样寻死觅活。
  问了半天,她才说,佩儿与她姐妹情深只是表面,其实多年来一直欺辱于她。
  我啼笑皆非,盯了她仔细地看,却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女孩儿,怎么会是姓王的。
  听说另外给她择了亲,也不见她多开心,只是依礼谢了我。
  我暗自摇头,这孩子实在让人失望。
  送走倩儿,我亲手捧了茶去书房,却见萧綦负手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笑吟吟将茶搁到案上。
  “阿妩,你看看那折子。”萧綦转身,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案上一道摊开的折子,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
  我一惊非小,忙拿起来欲细看,却听萧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贺兰箴。”
  贺兰箴……我的手僵住,目光久久盘桓在“赐降王氏女”这五个字上。
  每当我快要将这个人,这个名字永远遗忘的时候,他总会以莫名奇诡的方式出现,仿佛是为了提醒我,遥远的北疆还有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