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88
  江南人心浮动,无论朝廷还是南方,都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能驱散征战杀戮留下的阴霾。
  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被定在两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我长居宫中,哥哥另建漱玉别院,镇国公府如今几乎已是一座空宅。
  自从爹爹挂印而去,至今音讯杳杳,两年间只托故友带回一尊玉像,奉于母亲灵前。
  母亲薨逝的时候,他不知身在何处,只怕也是天下举哀才得知消息。
  我一直等到最后,母亲入葬,也不见爹爹回来。
  直到他的一位故友从南方游历归来,说在洞庭湖畔偶遇爹爹,托他将这玉像带回,除此,再未提及其它。
  这玉像,是昔年天下第一名匠以举世无双的整块古玉,按母亲的模样雕琢而成。
  母亲离世,终于带走了爹爹最后一线挂牵,自此忘却前尘,纵情山水,不问世间悲欢。
  原以为,我可以漠然以对,然而被舍弃、被忘却的感觉,仍是丝丝刻骨的悲凉。
  曾经视我如珠如宝的爹爹,就这样轻易把我丢在身后,如同弃去一宗负累,走得头也不回。
  许久以来,我总也忘不了,当日姑姑遇刺,萧綦与父亲第一次当庭相争的情景;忘不了父亲看向我时,失望痛心的眼神……或许,父亲终究是不肯原谅我的。
  哥哥却说我想错了,爹爹恰恰是原谅了我,看到我和哥哥都已足够坚强,足以凭我们的力量支撑起整个家族,不再需要他的荫庇,才能摒弃牵挂,一心归隐。
  真是这样的吗,我不敢奢望得到爹爹的原谅,却又宁愿相信哥哥的话。
  婶母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镇国公府。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
  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煊煊气象。
  身子一暖,却是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
  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
  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吓哭了人家,哥哥便又扮好人,上去又哄又骗……”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过来!”我忽起顽心,丢下他,径直往苑子里奔去。
  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些……”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
  我抓了一把雪,嘻笑着往他领口撒去,总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站着,不准动来动去,我都丢不到你!”我跺脚,抓了满满一捧雪,用力撒向他。
  身后忽然有疾风袭来,呼的掠过耳边——
  “当心!”萧綦骤然出声,我不及回首,眼前一花,已经被他猛的拽进怀中。
  雪末簌簌洒落,抬头一看,才见萧綦整个人挡在我前面,肩头竟被一个大雪团砸上,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狈不堪。
  “何人放肆?”他脸色一沉,转头向假山后看去。
  我亦愕然,未及开口询问,却见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
  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啊,姐夫你好凶呢……”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
  “你是倩儿?”我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就是眼前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见王爷、王妃。”婶母穿戴了湛青云锦一品诰命朝服,向我们行叩拜大礼。
  绫罗悉索,钗环摇曳,映着鬓间斑白,却依然难掩她清傲气度,雍容面貌。
  我扶起她,凝眸端详,眼前却浮现姑姑沧桑憔悴的面容。
  她们妯娌二人原本年岁相仿,如今却似相差了十余岁。
  婶母也出身名门,本与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亲,谁料,日后渐生嫌隙,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顾婶母求情,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军中历练,欲让他承袭庆阳王衣钵。
  我记忆中的堂兄王楷,是个颖悟敏达,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却生来体弱多病,到了军中不习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
  婶母遭遇丧子之痛,偏在此时,哥哥王夙被加封显爵,婶母由此认定了姑姑偏袒长房,将堂兄之死怪罪在她头上,对她恨之入骨,乃至对我们长房一门都心生怨怼。
  不久后二叔也病逝,婶母心灰意冷,执意带了两名庶出女儿返回琅玡故里。
  那两个女孩是二叔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婶母养育,倒也情同己出。
  她们离去的时候,长女王佩才七岁,次女王倩不到五岁。
  一别十年,当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妩姐姐”的小丫头,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
  倩儿跟着我们一同进来,俏生生立在一旁,看似低着头,却冲旁边那少女佻皮地眨眼。
  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敛眉,穿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画。
  “我总记得佩儿小时候怯生生的模样,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神仙似的人儿。”我拉起佩儿的手,含笑叹道,“倩儿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佩儿脸上微微红了,低头也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婶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乡间,疏于教导,适才倩儿无礼,对王爷多有冒犯,乞望见谅。”
  她神情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矜冷,比之当年,仍慈和了许多,想来岁月漫漫,再高的心气也该平了。
  萧綦容色和煦,执晚辈之礼,陪了我与婶母温言寒喧。
  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于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
  她这话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欲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京里来住,也好有个关照。”
  我笑看了他一眼,心中温暖。
  婶母含笑点头,“琅琊偏远之地,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
  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相视一笑。
  坐不多时,忽来人求见。
  也不知那人向萧綦低声奏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一沉,似有怒色。
  我不便多问,当即便向婶母告辞。
  “无妨,我且先回去,你就留下陪老夫人叙叙旧。”萧綦微笑,轻轻拍了拍我手背,示意我不必忧心。我点头,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天穿得单薄,不要出来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温存,不觉脸上一热。
  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似乎对我的脸红十分满意,笑着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
  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婶母搁了茶盏,却幽幽一叹,“佩儿这孩子……实在命苦。”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你们王氏每一辈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女子薄命。”婶母叹息,“佩儿她也和你小姑姑一般,生来恶疾缠身……恐怕极难怀上子嗣。”
  我怔住,心中猛地一抽,似被人攥紧。
  婶母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心思恍惚,没有听清,直到她重重唤我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却见她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中似藏了细细针尖。
  “阿妩,你在想什么?”她含笑开口,神色又回复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敛定心神,“佩儿染了这病,若是嫁去吴氏之后,一直没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婶母点头道,“是以,我想选两个妥贴的丫鬟一并陪嫁过去,将来生下孩子再过继给佩儿。”
  我微微皱了眉,不知为何,心底忽掠过锦儿的影子,顿生黯然。
  婶母这话,似沙子咯在我心头,隐隐难受,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默然点头。
  我的病只有宫中亲信与御医知道,禁绝外泄,以免引致不必要的猜疑。
  虽然我与萧綦一直无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体弱多病的缘故,并不知晓我可能永无子嗣。
  然而婶母既然知道内情,难免会猜疑——她方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隐隐让我觉得古怪,虽说不上有何不妥,却本能的防备,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回宫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出了麻烦。
  子澹与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一个女子太过难堪。
  昨晚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胡瑶竟连夜负气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贤王府生事。
  子澹闭门不应,任他在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左右劝他不住,只得派人飞马向萧綦奏报。
  这一次胡光烈实在太不知深浅,惹得萧綦动了真怒,命人将他绑了,打入大牢。
  眼下萧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却不识风向,仍仗着一贯跋扈,闹出这样的笑话,莫说萧綦动怒,连我都觉得这蛮汉太欠教训,也该整治他一番了。
  过了两日,胡瑶终于耐不住了,入宫来见我,哭成个泪人儿,短短时日里竟憔悴了许多。
  问她前因后果,死活不说,一味自责自伤,跪在地上替她哥哥求情。
  从前爽朗无邪的一个女孩儿,转眼变成哀怨小妇人……我怔怔的,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反倒也随她一起心酸。
  莫非是我错了,只顾给子澹寻得依托,却赔上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她不肯说原由,我也不愿去猜测——如今她是他的妻子,对他们而言,我已是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也由不得我去干涉。
  我只能带了胡瑶去向萧綦求情。这次惩处胡光烈,也不单是为了他大闹贤王府。
  萧綦虽倚重这员虎将,却也恼他张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气焰,好让他知道些分寸。
  既然有我求情,萧綦也就顺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来,革去半年奉禄,责他登门赔罪。
  子澹婚后,我再没有踏入贤王府。
  当晚送胡瑶回府,到了府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既已陌路,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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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过后第三日,太医院呈上奏折,称皇上所染痹症,日渐加重,痊愈之机渺茫。
  群臣纷纷上表称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难当社稷大任,奏请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另议新君继位,以保皇统稳固。
  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
  这日的廷议,事关宗庙祭祀大典,阁辅公卿齐集,唯独不见子澹。
  王府来人回话,却说贤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顾窃窃,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
  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典仪司长史碍于职守,匍匐进言,称贤王只是亲王身份,若龙辇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长史冷汗如浆,重重叩首。
  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
  萧綦辅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