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81
  我一怔,“宫里何人抱恙?”
  “宫里来人,说是王爷略感风寒”,张医侍抬眼一看我脸色,忙欠身回禀,“微臣虽不曾探视,但王爷素来体魄强健,区区风寒不足为虑,王妃不必挂怀。”
  他二人再说些什么,我也没听得进去了,问安毕,只匆匆打赏,便命人送了他二人离去。
  阿越奉上参茶,我端了又搁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片刻又折回书案后,望了厚厚经卷出神,一颗心时紧时乱,在胸口晃悠悠地荡着。
  忽听徐姑姑叹了口气,“瞧着这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郡主的心,早不在自个儿身上了。”
  阿越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一老一少相处数日,越发投缘,仗着与我亲厚,素日里随意惯了。
  此刻我却全无心情,见她们调笑,反而更是心烦意乱。
  徐姑姑瞧出我脸色不豫,敛了笑容,柔声道,“太医都说了不足为虑,郡主也不必太担忧。”
  阿越也识趣地上前,一面说着宽慰之言,一面重新沏上热的参茶。
  我凝望窗外暮色,越发风急雨骤,渐渐就要黑尽了。
  “吩咐车驾,我要回宫。”我站起身来,话一出口,心中顿时安定,再无忐忑迟疑。
  轻简的车驾一路疾驰,顶风冒雨,赶在天黑落锁前,进了宫门。
  内侍尚来不及通传,我径直下了车撵,疾步直入后殿。
  行至凤池宫前,迎面正遇上奉了药往内殿去的医侍,一众人见了我慌忙跪拜。
  浓重的药味飘来,不觉心头一窒,我忙问那医侍,“王爷今日怎样?”
  医侍顿首禀道,“王爷连日操劳,疲乏过度,更兼心有郁结,以致外寒侵邪,虽不是大恙,却也非一时半日能好,还需调息静养,切忌忧烦劳累。”
  我咬唇,默然呆立片刻,上前接过那托盘,“药给我,你们都退下吧。”
  内殿里空旷无人,只留门边两名侍卫,我暗自叹息,他必又是专注政务之中,不喜身边有宫人打扰,将内侍都屏退了下去。
  宫灯柔光朦胧,我轻轻转过屏风,却见案几上摊开的奏疏尚未批完,朱笔搁置一旁。
  他轻袍缓带,负手立在窗下,背向了光影,孤峭身影说不出的寂寥清冷。
  心底一酸,我托了药盏,却再迈不开步子,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开口。
  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忽然低低咳嗽,肩头微抽,声声揪心。
  我忙上前几步,将药放到案几上,他陡然开口,却头也不回,“放下,出去。”
  “先喝了药,再赶我不迟。”我将药汁倒进玉盏,侧首抬眸,向他浅浅一笑。
  他转身,怔在那里,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藏在深影里,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两人相对无语,只默然凝望彼此,长夜静好,更漏声声催人。
  仿佛过了许久,他忽而淡淡笑了,声音有些沙哑,“这么快得了消息?”
  我有些意外,不知他为何偏偏问了这么一句,只得垂眸道,“太医院的人今儿来问安,我才知道……”
  “太医院?”他蹙眉,有些许疑惑。
  “之前宫里来人,未曾说起,我……”我低了头,越发歉疚自责,深悔自己的疏忽,连他病了也到现在才知晓,也难怪他不悦。一时间,心中纷乱,竟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为了子澹之事赶回来?”他冷冷问道。
  “子澹?”我愕然,“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下午传回的军报,叛臣子律在风临洲兵败,贤王子澹阵前纵敌,故意放走子律,反为叛军大将暗箭所伤。”
  一声脆响,我失手跌了玉碗,药汁四溅。
  “他,伤得怎样?”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唯恐听到不祥的消息从他口中说出。
  萧綦的目光,在深浓阴影中,反而雪亮逼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怀恩冒险出阵,将子澹救回,伤势倒不足以致命。”他盯着我,薄唇牵动,扬起一丝淡淡嘲讽,“只是贤王殿下听闻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迎头截杀,当场斩首之后,在营中拒不受医,绝食求死。”
  遇刺
  我知道的,子澹是个柔若水,坚如玉的性子,原以为放他在宋怀恩身边,有个踏实强硬的人总能镇得住他,晾他做不了太出格的事情,好歹也能护个平安周全。却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决绝。
  一直以为我知他最深,终究还是料错了这一次,时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经不复当年。
  垂了眸,我轻轻咬唇,忍回那声叹息。
  “看你脸色都白了”,萧綦似笑非笑,语气淡淡,似有一丝讥讽,“还好那一箭差了准头,要不然,本王还当真没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话听在耳中,却刺在心头,我缓缓俯身,一片片捡拾那满地碎片,默然无语相对。
  萧綦负手而立,冷冷看我,“不担心他绝医求死么?”
  “天下生杀,都在你一人之手”,我勉强一笑,“子澹抗命求死,你自有办法让他非活不可。”
  他笑容冰凉,“或许我又改了心意,不想让他活。”
  “你明知我在意,又何必出言相逼?”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却湿润,泪光点点模糊了眼前,“就算是宫里下人、帐下亲兵,相对多年也不会没有几分眷顾,何况是亲如家人的子澹?我毁诺在先,移情在后……昔日儿女之情,到如今,只剩了手足之念,我不过想保他一条性命,安渡余生,哪里犯了你的忌讳?莫非定要逼到我绝情寡义,将身边人一个个送到你剑下,才算忠贞不二?”
  这些话,究竟是情急气话,还是藏抑良久的肺腑之言,我已经分不清,只知道从我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根刺,一柄刀,深深伤了彼此——明知道是这样,也没有退路,再不能妥协。
  我仰首望着他,深深咬唇,泪水一滴,一滴,堕下。
  他的面容寂如死灰,看不出喜怒起伏,修长身影立在窗下阴影中,触手可及又如隔深渊。
  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凉人静,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却寒如三冬。
  “时辰不早,你先歇息。”他淡淡一笑,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仿佛之前一切不曾发生,转瞬间敛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了深浓的凉。
  看着他抬步走出内殿,我骤然失去全身力气——宁愿他震怒如狂,宁愿他像往日一般斥责,甚至惩处我,也好过这一刻的冷漠惨淡。
  他就这样走了?头也不回,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或许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一切骄傲或委屈,都抵不过这一瞬间的恐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怯。
  “萧綦——”我奔出内殿,踉跄间掀倒锦屏,直奔出殿外。
  他在殿门前驻足,并不回头,身影冷硬如铁。
  “不要走!”我陡然从背后环住他,用尽全力将他搂住,伏在他后背,泪如雨下。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靠着他温暖身躯,蓦然惊觉,舍弃了那么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么能再放手;伤害了那么多人,才守住最重要的一个,又怎么能再失去。
  他一动不动,任由我拥住,僵硬的身子却终于一分分软了下来。
  良久,他肩头一颤,咳嗽声里夹杂低低叹息,“阿妩,我很累了。”
  “我知道”,我心如刀割,哽咽难言,“我都知道……”
  他笑笑,语意落寞无尽,“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像回护子澹一样……”
  “不要!”我失声叫道,打断他的话,不敢再听下去,紧紧握了他的手,满心凄惶,“不要说这种话,永远不要说…。。你不会伤,也不会死,一定不会!”
  他转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间隐有苍凉意味,“我不是神,也不是圣贤。”
  月华如水如练,将玉阶庭树笼上淡淡清辉。
  我怔怔看他,只觉这笑容倦淡,却深凉彻骨。
  “阿妩,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他抬起我的脸,深深叹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凉,比这更凉的,却是我心。
  “让你失望,我很抱歉。”我缓缓后退,一步步退回殿内,强忍睫边泪水,含笑道,“不管怎么努力,我终究还是无法让你满意。”
  ——你可知道,便是这样,也已到了我能承受的极致。
  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冷漠,一味要求我成长,却置我的感受于不顾?你我都是凡人,也都有泪有痛,一直以来,我的努力和舍弃,你都看不到么,却总是为了分毫过失,苛责至此,甚至这样轻易就对我失望……最伤人,不是你的怀疑,而是你的失望。
  “阿妩……”他皱眉,伸手欲挽住我。
  “母亲丧中,妾身居孝独守,不宜同室,请王爷另择宫室暂宿。”我退回门内,漠然垂眸,“夜深露重,王爷请回吧。”
  萧綦搬去了毓安宫,议事寝居都在那边,偶尔也来凤池宫看看我,相对只是淡淡,一连数日就这样过去了。
  居丧期间,按礼制本就不能夫妇同房而居,可我们的分寝依然在宫中引起流言沸扬。
  这样敏感的时候,宫里宫外都在揣测,王妃是不是已经获罪失宠,刚有重振之势的王氏会不会再度倒台。
  阿越每次听见宫人们私下的议论,都气得满脸通红,连徐姑姑也耐不住心焦,时时提醒我去跟萧綦和好。
  唯有苦笑,她们只当是夫妻拌嘴斗气,只有我和他心中明白,这一次不同以往,彼此心里都有了怨,有了伤,有了解不开的结。
  他说他累了,而我又何尝不是。
  母亲辞世,子律被诛,子澹生死未卜,姑姑失去神智,甚至还有锦儿的恶毒陷害……我夜夜从梦里惊醒,都恍惚看见鲜血流了遍地,梦中总有凶恶的妖物在追杀我,森冷旷寂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个人苦苦支撑到如今,全凭着一口意气,才不至于倒下。
  哥哥接到丧讯,已经在回京赴丧的路途中,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无论如何,我也要撑到哥哥回来,等他带着百年治水大业的赫赫功绩,回来重振王氏门庭。
  一天没有看到哥哥,我就一分都不能松懈,不能让外人觑见了我们王氏的笑话。
  每个人都以为,身在宫闱之中,便只能是男人掌中之物,捧之上天,抑之入地。
  可笑越是如此,我越是不肯低头,越是要仰起头来,以从容击溃流言。
  除了每日里如常料理宫中事务,我都以居丧之名,闭门抄誊母亲留下的经卷,越发淡定自持。
  这日,徐姑姑沉吟开口,劝我杀锦儿以立威,她总是希望我能效仿姑姑昔日的酷厉手段。
  “杀人有何难”,我淡淡瞥她一眼,“难的是,杀得有用,杀得恰到好处。”
  此时处死一个锦儿,只显得我急于立威,分明是乱了分寸。
  “留着她,还有用得上的时候。”我提笔,写完最后一个字。
  慈悲庇护,也要看是对什么人,不是我所珍惜的人,我也从来不会心软。
  子律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战争,却没有终结更多的杀戮。
  南方宗室一败涂地,诸王或死或降,叛军兵马死伤无数,狼烟过处,血流千里。
  宋胡大军班师回朝,一并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亲贵多达千人。
  北境胜局已定,大军一路攻入突厥,兵临王城,拥立斛律王子继位,大开杀戒,诛灭反抗王族。
  突厥王败逃西荒大漠,众叛亲离,被困多日,伤病交加之下,暴卒飞沙城,尸首被献于斛律王帐前,曝晒城头三日,不得殓葬。
  早知贺兰箴的狠决,却未料到他对自己生身之父,竟能狠辣至此。
  回想当日,我却总挥不去那双眼神,月色下,那双流着泪的脆弱眼神……这个人,终究还是魔性深种,只怕这一生都要毁在仇恨二字上了。突厥王死了,他算是报了生平第一大仇,那么接下来,会不会就是萧綦?
  想到这一点,我竟不寒而栗。
  我相信,他不会放弃向萧綦复仇,什么盟约邦睦,都是一纸空文。
  所幸,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唐竞以镇压反叛王族,保护新君之名,奉命屯兵二十万在突厥王城,挟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不过是一个坐在王座上的傀儡。
  这便是萧綦早已谋划好的大计,从此突厥俯首,永为我天朝属国。
  听说忽兰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了,京城百姓争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沦为摄政王阶下囚徒,奔走传颂摄政王武德盖世,雄才大略。
  我听闻阿越说完这些传言,不由深深微笑。
  倚在窗下,望了天际流云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楼之上,遥望他的身影……岁月似水,不觉经年。
  徐姑姑悄然进来,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