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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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89
哥哥大笑,击掌称妙,立即唤来侍姬,奉上他那支名动京华的引鹤笛。
我的清籁古琴留在王府,便随意取了那乐姬的瑶琴,信手拂去,弦音倒也清正。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宛转,流水般的琴音已袅袅而起。
清韵初起《上阳春》,宛转跳脱的曲调里,一缕明彻空灵的笛声徐起,与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跹双蝶,逐着四月柳梢,在春风中相戏。
忽而琴音一转,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飘摇直入斜雨霏霏的黄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声亦随之低黯幽咽,百转千回,曲中道不尽离别惆怅,诉不完奈何花落去的悲哀。
哥哥身子微颤,目光朝我转来,略有一刹那的失神,笛声为之一滞。
我垂下眸子,无动于衷,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硬生生惊破那哀怨颓靡的笛声,冷冷带起朔漠黄沙的苍茫,长河滔天的豪迈,胸中热血如沸,恨不能仗剑江湖,驰马沙场。我的琴音越拔越高,笛声渐渐力乏,几次转折之后,竟跟不上我的音律。
铮然一声裂响,琴弦崩断,笛声随之喑哑。
哥哥冠玉般面庞,罩上一层病态的嫣红,修眉紧锁,眼眸惊黯,执笛的指节隐隐发白。
我亦气血翻涌,冷汗涔涔,心中一时痛楚难耐,竟说不出话来。
“阿妩,你的琴技神妙至此,”哥哥转头看我,神情有一丝恍惚,“哥哥再也跟不上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推琴而起,“琴由心生,曲随心转,引鹤笛依然是天下无双,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还和从前一样高旷自在吗?”
哥哥不答,转过身去,肩头却是微震。
我捧起那具断了弦的瑶琴,摔在阶下,“这样的琴,只配藏在闺阁里,吟风弄月,当不起磅礴之音;可是你的引鹤笛,不是这样的凡品,任由它埋没在金风细雨的京华侯门,与靡靡之音为伍,哥哥,你真的甘心么?”
哥哥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再好的笛子,终究是死物。”
闻得此言,我顿时心中一宽,笑意深深涌上,“那要看它遇上怎样的主人。”
“笛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柔声道,上前握住哥哥苍白发凉的手,“爹爹和娘不同,他们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可是你不能。从未踏出去的人,哪来后路可退?”我深深望着他。
“踏出去,”哥哥苦涩一笑,“我何尝不想,只是,如今的我,又走得到哪里去呢。”
“你可以,只要愿意,你会走得很远,很高……”我仰起脸,热切凝望他漆黑的眸子,“哥哥从来都是最优秀,最让阿妩骄傲的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两日后,萧綦在崇华殿召见了哥哥。
殿门外侍卫挡驾,左右一概屏退,整整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这两个男人都说了些什么。
侍女阿越见我心神不宁,便自作聪明地跑去探听,却被内廷侍卫逮了个正着。
她讪讪地回来跟我说,好像在门口听到有争执声呢。
我摇头苦笑,男人总有他们自以为不可动摇的一套道理,这样的时候,反正女人也插不了手,索性随他们去吧,就让他们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翌日,圣旨下,任王夙为河道总督、监察御史,领工部尚书衔。
一时间,朝野哗然。
与此同时,萧綦准了父亲辞官归隐的折子,收回所有官衔,保留镇国公爵位,厚赐封邑良田。
哥哥终于出仕赴任,爹爹也算放下了最后的牵念。
他不曾与任何人辞别,只留书一封,便悄然挂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驰马追出城郊渡口,却见他布衣芒鞋,只带着两名老仆,一箱藏书,已然乘舟挂帆,远泛江上。
居庙堂则显达,泛江湖亦高远,说拿起便拿起,说放下就放下——比起母亲的避世隐居,哥哥的佻达放旷,其实,爹爹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
三日后,萧綦和我在宫中设盛宴为哥哥饯行。
临别时,我为他备了两份大礼,令他心花怒放——其一是宫中陈酿百年的御酒,另一样,则是我精心挑选的三名美貌多才的宫女。这三个美人,加上他已有的五房姬妾,此去远方也不愁寂寞了。
自从七年前新婚的嫂嫂病逝,哥哥就偏信自己命中克妻,再未续弦。
我暗自期盼,也许此去他乡,能让哥哥邂逅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女子,陪伴在他身边。
次日,哥哥离京赴任,萧綦和我亲自送他至京郊。
哥哥穿上绛紫锦鹤官服,玉带高冠,策马过长桥,在桥头驻马回望,遥遥对我微笑。
我陡然忆起,当年我们登楼观望萧綦班师,远远看见爹爹蟒袍玉带,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问他什么时候也能如此风光……想不到,时隔五年,哥哥果然鲜衣怒马出京华,倾倒了多少名门美人,赢得风流嘉名,久久传扬。
只是此去迢迢,前途多艰,哥哥将要面对的风雨艰辛,恐怕不是我所能想象。
这个冬天第一场雪飘下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从皇陵送来的折子。
三皇叔子澹的侍妾苏氏,为他诞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
按照皇室规矩,要上表请太皇太后赐命,才算承认了这个孩子皇室正统的名份。
上呈太皇太后的折子照例递到了我手中。
捏着那一道薄薄的喜红洒金笺,我站在窗前,怔忪失神。
子澹,子澹……时隔五年,念出这个名字,为什么心里还是会空空陷落下去,仿若被人捏住。
他去皇陵守孝的时候,我们都没想到,这一守就是漫漫五年。
先是姑姑,后是萧綦,为防他回京夺嫡,先后下旨令他督造皇陵,守庙为先皇祈福。
造化弄人,可怜他贵为皇子,却被软禁在皇陵整整五年。
然而,福兮祸兮,谁又说得清呢,如果没有这五年的软禁,回到京城,卷入嫡位之争,以他那样的性子,又没有家族支撑,现在是否还活着,也未可知。
一片薄雪钻进垂帘,轻旋着飘落在脸颊。
当年离别的时候,他还是个翩翩少年,如今,却连女儿都有了么……想来他在皇陵,孤苦寂寞,纳了妾侍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由我来给子澹的女儿取名,仿佛是一个绝佳的讽刺。
思及此,我涩然一笑,唤来宫中女史,命她将折子转去礼部,由相关官员拟了名字呈上来。
沉吟片刻,我又传了内廷总管,命他预备最丰厚的贺仪,按嫡皇子诞生的规例送往皇陵。
夜里,已到就寝的时辰,我在镜前卸下钗环,任长发垂覆到腰间。
萧綦只着宽松的丝袍,从后面环住了我,挺拔坚实的身躯与我相贴,只隔一层薄薄丝帛。
我的肌肤瞬间烫了起来,转身勾住他颈项,手指沿着领口划下,摩娑着上面的蟠龙刺绣。
蟠龙是皇族王公的章饰,飞龙却是只有皇帝才可用的衣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衣襟上的蟠龙会换作傲视九天的飞龙。。。。。。也许,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我暗暗叹口气,心里隐隐期盼他称帝的那一天,却又害怕到那个时候,更多人会血流遍地。
陡然身子一软,他的手竟已滑进我丝袍底下,贴着腰肢,缓缓移至胸前,掌心仿佛带有魔力,所过之处,令我酥软不已。
我微微喘息,媚眼如丝的望着他。
他目光幽深,浮动着情欲的迷离,薄唇掠过我颈项,在耳际忽然轻轻吐出一句,“听说子澹的侍妾诞下了孩子?”
我浑身一激灵,陡然清醒过来,直直对上他犀利的眸子,心中顿时抽紧,脱口道,“那是个女孩儿……”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目光却毫无温度。
看来我会错了意,他并非在意那个孩子将来会成为皇位的争夺者,那么,他又怎会有闲情去关心一个失势皇叔的庶出女儿?
“听说你很关心子澹的孩子,还预备了特别的贺仪?”他淡淡开口。
我怔怔望着他,心念电转间,蓦然想到,当年我与子澹青梅竹马,虽不是人尽皆知,但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秘密,想必萧綦也是知道的……难道,他为了一个刚刚诞生的孩子而吃醋?
我骇然失笑,爽快的一口承认下来,“不错,我怜惜那孩子出生在偏寒的皇陵,身世可怜,所以格外关心,连贺仪也是按嫡皇子准备的,王爷认为有何不妥?”
萧綦大概不料我会一口承认,一时无语,冷冷瞪着我,“仅仅是怜惜?”
我不怒反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爱屋及乌?”
他哑然,哽在心里的话被我抢白,难得一次见他如此尴尬,我趁势挣脱,“不错,我和子澹曾经青梅竹马,那又怎么样,恐怕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女子叫王儇!”
我挑眉看他,他的脸色铁青得慑人。
“可是同样的,我喜欢子澹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男子叫萧綦啊。”我笑颜盈盈,温柔地望着他,“那时我也不知道,原来爱恋着一个人,和青梅竹马的喜欢完全不一样呢。”
“怎么个不一样?”萧綦冷冷看我,还是一脸冷若冰霜,可眸子里分明已有了温暖笑意。
我贴在他胸前,学着他方才捉弄我的样子,嘴唇轻轻贴在他颈项间,印下蜻蜓点水般细吻,一边喃喃低语,“总之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冷峻面孔再也强绷不住。
“唉,真是想不到”,我抬眸,咬唇轻笑,“英明神武的摄政王,居然会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争风吃醋……”
他陡然将我横抱起来,冷哼一声,“本王不只会这一样,还会别的,今晚就让你一样样来领教!”
物是人非
冬日初晴,不觉已到隆冬时节。
我因风寒病了几日,没去看过靖儿,今日精神好了许多,便信步往他宫中走去。
一迈进殿门,就瞧见奶娘和一众宫女簇拥着那粉粉团团的孩子,正在殿前蹒跚学步。
他一下子瞧见了我,扭头撇下奶娘,咯咯笑着向我扑过来。
“靖儿好乖”,我抱起他,臂弯已经有些发沉了,想不到小孩子长得这么快。
奶娘递上一件团龙绣金的小披风,笑着回禀,“王妃一来,陛下就高兴,连跌跤都不怕了。”
靖儿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直望着我笑,眉眼间已有几分灵秀,很像他的母亲。
我将他抱在膝上,逗弄他说话,咿咿唔唔了半天,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姑姑”二字。
“小孩子都是先学步,再学语吗?”我问奶娘。
“这……”奶娘迟疑,旋即笑道,“奴婢养过三个孩子,学语都各有早晚,陛下未满周岁,说话迟些也是常事,王妃恐怕过虑了。”
我沉吟点头,一不留神,被靖儿扯住鬓发,抓下一支发钗。
奶娘慌忙将他接过,他笑嘻嘻抓着那支凤头衔珠钗,不肯松手。
“哟,我们的小皇上还是个风流天子呢,小小年纪就学会唐突佳人。”
奶娘的话引得众人掩口失笑,靖儿兀自握着发钗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最心爱的宝贝。
我啼笑皆非,只得转身唤来阿越,重新整理梳妆。
陡然听得背后一声惨呼,回头惊见,靖儿舞着钗子戳进了奶娘眼眶!
奶娘眼角鲜血迸溅,尖叫着跌倒,孩子也脱手坠地。
“不要——”我惊呼,话音未落,孩子已经重重摔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
奶娘痛呼惨叫,孩子号哭,宫女们惊惶失措,顿时一片大乱。
一个宫女抢上前抱起孩子,我接过一看,顿时双腿发软,手脚冰凉。
孩子脸色苍白,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红的血,哭声一点点竭弱下去。
萧綦闻讯赶来时,三名御医刚刚诊视完毕,从殿内悄然退出。
“陛下现在怎样?”萧綦沉声喝问。
御医们仓惶跪下,神色惴惴,为首的傅太医颤声禀道,“回王爷,陛下已经醒来,下官检识过陛下血气经脉,内腑骨骼均没有受伤,只是陛下年幼,经脉脆弱……适才头颈触地时,恐怕已震伤了颅脑。”
我心头揪紧,“震伤颅脑,可有性命之危?”
傅太医皱眉道,“皇上气血已经平稳,性命应该无碍,只是,只是……微臣不敢妄言!”
萧綦冷冷道,“但说无妨!”
“陛下经此重创,恐怕再难复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也多半会神智迟钝,异于常人。”老太医以额触地,冷汗涔涔而下。
我霍然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触,刹那间胜似万语千言,彼此心中都已雪亮一片。
眼下的朝廷,刚刚开始安稳,再经不起又一轮的动荡。
一旦靖儿已成痴呆的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一个痴呆的小皇帝,岂能当得起社稷江山的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