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
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803
我想对他说,我不怕,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也不要担心害怕。
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倚在他怀中,全身力气都在迅速流失,眼前渐渐模糊。
“王爷——”靴声橐橐,战甲铿锵,有人闯进殿来,大声禀报,“左相兵马已经攻入宫门!”
我身子一激,说不出话来,却用尽全力抓住他的手。
成王败寇
浓涩辛辣的药汁喂进口中,一阵呛咳再度牵动心口隐痛。
我推开药盏,实在难以下咽,单单闻到那股辛辣与腥甜混合的味道,已足够令人难受。
“王妃,你不喝药,身子怎么好得起来……”阿越急得快要哭出来。
我抬眸,勉力给她一个微笑,“我歇一歇就喝。”
这药里面也不知道加了什么,味道虽不算很苦,却古怪异常,腥腥甜甜,隐约有一股熟悉的辛辣,总觉得曾经闻到过,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让我莫名的觉得抗拒。
然而药效似乎确实灵验,自我醒来,喝过两剂汤药,心口锥刺般的疼痛已经好了许多。
阿越说这是御医开的方子,王爷特别吩咐了专人熬制的。
我微微苦笑,接过药,闭眼强迫自己喝下。
其实药有何苦,这样的时候,明知道外面天地翻覆,至亲之人危在旦夕,自己却像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连外面的音讯都不得而知——这才是最大的折磨。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微微探起身子。
“大概是戊时吧”,阿越望向帘外,只见天色昏黄,隐有暮色。
我无言,微阖了双眼,静静躺下,手指却忍不住绞紧了被衾一角。
从凌晨到黄昏,短短一天之间,我的世界面目全非。
当我醒来,已经身在王府,恍然回过神来,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阿越。
我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她连声呼唤,这才确定,不是在梦中。
我宁愿相信,刚才只是噩梦一场,没有皇上驾崩,没有姑姑谋逆,没有父亲与萧綦的兵戎相见,甚至我也不曾派阿越去过镇国公府……宁愿相信,她一直守在我身边,看着我从噩梦中醒来。
真真假假,似幻实真,越是当真的,反而是假,偏偏信它是假了,却又真切切摆在面前。
不待我开口,阿越已经含泪跪下,叩头请罪。
她乘我的鸾车,假冒我的名义让宋怀恩派兵护送,宋怀恩以为是我的鸾驾回府,不料有诈,便派了百余名兵士随行护送,谁知一行人刚刚出了宫门,迎面却遇上叔父亲自统率的禁军,来势汹汹逼近了宫门。
鸾车恰恰被夹在对峙的两队人马之间,叔父不知车内是阿越,只当是我,当即围攻上来,欲将我带走。
一时间被潮水般的禁军重重围住,情急之下,有兵士朝空射出鸣镝,向大军示警求救……驻守宫门的宋怀恩不等萧綦号令,当即挥军驰援,一场混战就此在宫门前展开。
混乱之中,阿越逃出鸾车,在随行亲卫的保护下,一路拼杀,终于赶到镇国公府。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镇国公府被胡光烈围困,府里却只有一些亲眷家人,爹爹和哥哥根本不在府中。
原来爹爹早已有了准备,宫中耳目一将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他便火速与叔父会合,留下少量护卫镇守一座空府,以掩人耳目,自己与叔父却率领数万禁军,以勤王平叛之名趁乱杀入宫中,与萧綦殊死一搏。
事到如今,爹爹已经是孤注一掷,势必要跟萧綦拼个鱼死网破了。
我千方百计阻止爹爹动手,却还是晚了一步,更想不到,正因为我仓促间的莽撞之举,反而在两军对峙之际,引发了争端,成为这一场混战的导火索。
原以为,只要爹爹按兵不动,尚有一丝希望和解,萧綦也不见得会痛下杀手。
眼下他要的只是大权独揽,而并非称帝,此时篡位称帝,无异于将自己推上火堆,非但要担下千秋骂名,更失去天下人心。萧綦春秋正盛,他大可以等,即便十年八年也等得,爹爹却不同。
眼下的机会一旦错失,他再没可能扳倒萧綦,也没有多少时间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我紧闭双眼,脑中尽是一幅幅血雨腥风的景象,仿佛亲眼看见千军万马在阵前冲杀,刀光如雪,惨呼凄厉……萧綦的面容,父亲的身影,叔父和哥哥的样子轮番闪现,眼前尽是一片朦胧的血色。
冷汗迸出,我霍然睁开双眼,再不敢想象,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再度袭来。
让阿越扶我坐起,窗外已是暮色沉沉。
已经这个时候了,萧綦还没有回府,看来,宫中的混乱也还没有平息。
房间外都是严阵守护的侍卫,除了御医和几名近身侍女,没人能踏进一步。
我让阿越出去探听消息,也被门口侍卫挡回。
萧綦将我密密实实地藏在王府,与外面的血雨腥风完全隔绝开来。
如此一来,即便外面天翻地覆,也没有任何人再能危害到我,而我更是不听不见不闻不动,不知道战事的胜败,不知道亲人的遭遇,不知道他的安危……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再被惊扰。
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保护我的最好办法吧。
萧綦,这是你的温柔,还是你的狠心,我该感动,还是该无奈?
就算没有人告诉我,也未必猜不到大致的结局——这原本就是一场实力悬殊,毫无悬念的战争。
父亲如果沉得住气,等得到太子继位,凭着王氏在宫廷与朝堂的势力,想要慢慢削弱萧綦,并非难事。
可叹他一世精明,偏偏犯下了最致命的错误。
他高估了家族利益对一个女子的份量,更低估了儿子对一个母亲的重要,错以为姑姑愿意像牺牲自己一样牺牲她的儿子。却没料到,这一次姑姑非但不再放弃,更选择了如此激烈的方式来反抗家族宿命,不惜杀夫弑君,逼得他在最不利的境地下,别无选择,仓促动手。
起兵,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旦狭路相逢,他岂能是萧綦的对手。
姑姑和爹爹,都是绝世聪明的人物,却都败在自以为最有把握的地方。
没有什么悬念,也没有什么疑虑,我已经看得到爹爹和叔父兵败的下场,而我却阻拦不了。
阻拦不了爹爹,更阻拦不了萧綦。
如果两者之间只有一个能赢,我希望是萧綦——只有萧綦赢了,爹爹才有机会活着。
帘外,月到中天,已是深夜了。
卧在枕上,一直紧紧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每一次有脚步声响起,都惊起我的企盼,却又复失望。恍惚间,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步履声,这次又是谁呢,御医,药童还是侍女……
陡然间,我撑起身子,这次再不会错,是他,是他来了。
来不及唤阿越,我掀起帘子,赤足下地,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我不顾一切朝屏风外奔去。
“王妃——”侍女们一片惊呼,继而纷纷朝着门口跪倒。
门开处,萧綦高冠黑袍,广袖无风自拂,疾步踏进门来,俨然龙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风。
我怔怔望着他,不过一日之隔,眼前之人却似曾经熟悉,又无比陌生。
风从门外掠进来,拂起衣袂发丝,脚下不觉虚软,堪堪跌进他怀抱。
他一语不发,抱起我直入内室。
床幔低垂间,我伸出手,贴上他的脸庞,与他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沉淀。
他默然低首,额角轻轻抵着我的额头,深邃双目微阖,映着室内烛火,流转着一线幽深情愫,鲜明轮廓被烛光映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眉梢眼底尽是怜惜。
迎着我殷殷探询的目光,他闭上眼,却依然流露了一丝不堪的痛心和疲惫。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破碎颤抖,“我只要他们活着,其他怎样都好,只要他们活着。”
他闭目不语,良久,终于睁开眼,深深看我,目光直迫进我心底,“好,我答应你。”
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决堤一般涌出,我伏在他怀中,颤抖哽咽,分不清是欢喜,感动,还是酸楚,心中仿佛如释重负,又似被狠狠揉皱。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我也只要你好好的,其他怎样都行。”他闭了眼,喃喃低语。
我无言相对,泪水浸湿了他大片前襟。
这一次,我终究还是利用了他予我的爱怜,逼他做出万般艰难的允诺。
父兄、姑姑一败涂地,我终于彻底失去家族的依托,堪堪应了自己当日的那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这样陪着我,一直到老?”
他回答我说,“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女人,我心爱的女人罢了。”
就是这一句话,成了这场生死豪赌中,我唯一的赌注。
什么身份门第,金枝玉叶,转眼碾落尘泥,如今我所能依峙的,只剩他的爱情而已。
一切岂不好笑,原以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击,本该是最脆弱的,却犹在手中。
爹爹和叔父兵败溃退,所率兵马被萧綦两路大军夹击,前有胡光烈,后有宋怀恩,血战至正午,数万禁军几乎被剿杀殆尽。最终只剩数千人马,浴血冲杀,退守城北禁军大营。
胡光烈率部将禁军大营团团围困,只等萧綦一声令下,立时踏平大营。
而宋怀恩部掉头扑灭城中王氏余党,至黄昏时分,各处禁军皆弃械归降。
宫中两员大将封闭了各处宫门,迅速清剿皇后党羽。
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次日,萧綦挟太子亲临禁军大营,颁布皇上遗诏——
称皇次子子律与右相余孽作乱,胁迫皇后,逼宫篡位,幸得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力保皇室周全。太子临危不惧,统御众臣平叛,堪当社稷千秋,着即继承大统,敕命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辅政。
宫中牵涉叛乱的禁卫、内侍、宫人,共两千余人,一并做为逆党党羽处死。
其余文武众臣,三军将士,凡参与平叛有功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囚于狱中多时的罪臣温宗善,在这个时候终于又被记起,成为最好的替罪羊,以极刑处死。
一场血腥宫变,就这样,被一道诏书轻描淡写地抹去,千秋史册,再无痕迹。
谁是,谁非,忠奸善恶,谁又分得清楚。
我不能也不愿想象,当爹爹和叔父打开禁军大营,黯然出降时,是怎样的情景。
萧綦不肯多说,只轻描淡写说,我父亲曾欲自刎,被他劝阻,现已回到镇国公府。
——我早知道,以爹爹的清高跋扈,宁愿一死也不甘受辱。
然而我也知道,他不会如愿,在萧綦面前,他求死也不可得。
如果他自刎,便是承认了王氏谋逆的大罪,不仅他一人身死,连带满门亲族两百余人,尽皆大祸临头,王氏历代清誉高望,也就此沦为天下笑柄。
如果他归降,不过是拱手让出权柄,却依然保有名义上的宰辅地位,更可保全亲族声誉。
这就是,萧綦给我的允诺,也是我最后一次能为父亲和亲族所做的事情。
至此之后,我,王儇,便是彻底与王氏决裂了。
胤历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大殇,天下举哀。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和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于太和门外跪迎,随行至正殿丹陛之下。
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宣册毕,三叩,退。
鸣赞官绵声高唱“跪——”,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越众而出,率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吉钟长鸣,丹陛之下,万民俯首。
新君登基,下诏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嫡妃谢氏为皇后。
疑云深深
登基大典之后三天,谢皇后意外早产,诞下一名不足月的瘦弱男婴。
浩劫之后的宫廷,总算因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再度恢复了喜气和活力,绵亘多日的阴霾似乎也渐渐散开。
三日后,诸命妇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依例入宫,朝贺小皇子诞生。
新君登基当日,我卧病未能率诸命妇入宫朝觐,时隔数日,病情虽已好转了许多,萧綦却依然不准我离开王府,更不许我抱病入宫。
王氏失势,朝中人尽皆知。
自登基大典后,太后退居永安宫,父亲称病在家,深居简出,表面依然位极人臣,两位叔父也都晋了爵,连哥哥也加封为江夏郡王,领尚书事。
然而除了表面的风光,王氏手中再无一兵一卒,曾经遍植六部的势力被一一架空,亲族诸人相继削职罢权,朝中经营多年的脉络也被连根拔起……领袖士族近两百年的琅玡王氏,至此一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