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96
  那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我看了她一眼,接过药瓶仔细闻了闻,只觉里面的丹药清香芳冽。
  姑姑大哭大笑,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眼看那两个宫女快要按不住她。
  又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大人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我这就去。”大臣不能进入后妃寝宫的内殿,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然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怔怔望着她疲惫的睡颜,心中一片空洞的痛。
  起身将她换下的朝服交给那小宫女,正欲转身,忽见一方丝帕飘坠于地。
  定睛看去,那丝帕隐隐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
  小宫女俯身拾起,欲与朝服一起拿走。
  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将丝帕给我。”
  我接过那丝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淡的字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个字体,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天下,自创一手“温体”,辈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以能临摹他的字体为傲。
  是他——温宗善,以谋逆之罪下狱,即将饮鸩赐死的右相大人!
  我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顿时身子绵软,全身力气都似被人从脚下抽走。
  萧綦箭步上前,稳稳将我接住。
  “阿妩!”父亲大惊失色,也抢上前来。
  我定了定心神,被萧綦扶到椅上,方有一丝力气开口,“内监行刺皇后,已经当场伏诛。”
  父亲与萧綦对视一眼,神情俱是严峻,显然已经看到了殿前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污狼藉。
  “你伤得怎样?”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只是皮肉伤,没有关系,但是姑姑的情形很不妙。”我叹息。
  父亲一惊,“皇后也受伤了?”
  “受伤倒是没有,不过看上去,姑姑恐怕惊吓过度,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一下,抬眼望向父亲。
  父亲垂目,长叹一声,似已经了然。
  我顿时明白,姑姑神智失常,果然已经不是三两日了,爹爹心中自然十分清楚。
  萧綦皱眉道,“刺客是如何混进内殿的?”
  他一语将我警醒,“刺客是皇后身边服侍多年的薛公公,他来传我觐见,领我一同入内。”
  父亲闻言一惊,“薛道安?这奴才不是早已被皇后贬入尽善司了?”
  尽善司是宫中一处偏僻幽冷的院坊,专门收押那些犯了过错,被主子贬责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
  薛公公侍侯姑姑不下十年,至我出嫁时,还是宫中的红人。
  “这奴才不识好歹,处处阻碍大计,若不是念在他跟随皇后十年的份上,早就该赐死了!”爹爹冷哼一声,“当日皇后心软,只将他罚入尽善司,如今果然留了后患。”
  我撑住隐隐作痛的额头,“这么说,他是从尽善司逃出,又假传懿旨,将我骗来中宫。有我做幌子,便可当着所有侍卫的面,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负手沉吟, “单凭他一人之力,必不能如此轻易蒙混过关,宫中恐怕还有同党。”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父亲。
  父亲一僵,目中掠过警惕之色,却抚须呵呵而笑,“那不可能,宫内侍卫都是从禁军中挑选的可信之人,这奴才不过是区区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那可不一定!”
  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竟是太子殿下急匆匆闯进来,一派慌乱气愤的样子,“舅舅怎么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
  “殿下!”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微臣等顾虑不周,还是太子想得周全。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不由侧目向我看来。
  我淡然一笑,无心理会——这位宝贝表哥从小就喜欢在我面前炫耀,我越是对他轻慢,他越是不服。
  皇后和父亲一向对他严厉,姑姑更是时常责骂他,除了宫女太监,大概绝少有人赞他英明,如今却连萧綦这样的人物都盛赞于他,也难怪他飘然自得,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大为恼怒,“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萧綦冲父亲微微欠身,温言道,“泰山大人莫非忘记了子律是如何逃出宫的?”
  父亲脸色一变。
  太子一拍额头,大叫,“啊呀,幸好王爷提醒,舅舅你看看,连子律那么个病秧子都能从十万禁军眼皮底下溜走,靠这帮饭桶有什么用!总之我不管,你们不派大军进来保护,我就不当这个皇帝了,免得龙椅没坐热,先让刺客给……”
  “住口!”父亲大怒,将他的胡言乱语打断,气得须发颤抖。
  “爹爹——”我起身,欲劝慰父亲,肩上却一沉,被萧綦不动声色地按回椅上。
  我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眼见父亲被逼得如此困窘,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萧綦淡定而笑,“泰山大人息怒,此事攸关皇室安危,小婿认为,还是由太子殿下定夺为宜。”
  父亲闷哼一声,却又无可辩驳,只得瞪向太子。
  太子左右看看二人,被父亲厉色所慑,总算明白此时的紧要,一时语塞。
  我心中紧窒,垂目敛息,不敢看身旁这两人间的剑拔弩张。
  “我看……我看还是安全为重,就照王爷的意思办吧。”太子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
  “臣遵旨。”萧綦立时单膝跪下,向太子行了君臣之礼。
  太子受宠若惊,全无准备,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我缓缓站起,目光在父亲惨淡失望的脸上深深流连了片刻,终于还是走到萧綦身侧,随着他屈身跪下,按宫仪向太子行了叩拜大礼。
  别慈恩
  薛公公一团和气的面孔骤然扭曲,鲜血从眼角鼻孔齐齐涌出,朝我渐渐逼近……
  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死白的面孔向我压来,骇然一声尖叫——
  我猛一挣扎,睁开眼来,胸口仍是紧紧窒住,快要喘不过气来。
  “阿妩,醒醒!” 是萧綦,他紧紧环抱着我,胸怀温暖坚实。
  是梦,还好,原来只是梦。
  我蜷伏在他怀中,微微颤抖,“是他,他身上好多血,到处都是血……”
  “活人你都没怕,死了还怕他什么”,萧綦温言抚慰我,“没事的,我的阿妩最勇敢了。”
  我不记得是怎样浑浑噩噩从宫中回到王府,只记得父亲拂袖而去,记得头痛欲裂,记得一片天旋地转。依稀听到萧綦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昏花,有人匆匆来去。
  对了,我记起来,曾经睁开眼看见一片喜红,恍然似回到大婚当日,那也是梦吧。
  萧綦将我拥在怀中,“御医来瞧过,说你只是连日劳累,受了惊吓而致晕倒,并无大碍。”
  我默然无语,脸颊贴在他胸前,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一层丝衣传来,仿佛是我仅有的全部温暖。身子不由自主蜷缩,只想深深钻进他怀里,一辈子不用离开。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牵动唇角,微微一笑,只是无语摇头。
  臂上伤口已经敷上宫中灵药,并不怎么疼,可是心底里,丝丝缕缕泅出的隐痛呢?
  他望着我,满眼都是爱怜,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的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好好睡一觉罢,醒来就没事了。”
  心中微酸,我明白他欲言又止之下的歉疚,却不能说破。
  不经意间抬眸,眼前赫然是绣满鸾凤的大红床幔,层层低垂,帘外烛影深深,触手是一片温软锦绣,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
  “我们在哪里?”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我怔怔看向萧綦。
  他微笑,“我们回家了。”
  家,我们的家——我仰起头,努力辨认这似曾相识的环境,依稀似回到了洞房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
  一别两年,我又回到了这里。
  从前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新婚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
  这座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朝廷特地命内务司工匠建造的,以示天恩浩荡。只是他长年戍边,并不曾长住于此,整座王府落成之后,还未真正迎来主人。
  ——敕造豫章王府,这里就是我后半生将要度过的地方了。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自己穿戴起身。
  “来人——”,我唤来婢女,却又是陌生的面孔,顿时想起玉秀,心中又是一阵忧烦。
  这不声不响的孩子,平素胆小得动辄哭泣,没想到生死关头却肯与凶徒舍命相搏,拼死救主,如果不是她狠狠一口咬下,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
  她自己被薛道安一脚踹飞,伤及内腑,虽已传了御医诊治,现在却不知道情形如何。
  姑姑病成那样,父亲拂袖而去,哥哥至今还未说过一句话,母亲更是连面也未曾见到,还有宛如姐姐……昨日入城之后,连番变故,竟无暇回家一趟。
  心头诸般挂牵,纠结在一起,我立在窗下,遥遥望向镇国公府所在的方向,又是酸楚又是挂牵——家门近在咫尺,父亲,母亲,哥哥,还有锦儿……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
  我默默一咬唇,“预备车驾,去镇国公府!”
  下人们立刻忙碌开来,而我再也无心梳妆,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却又怕被母亲见到这副憔悴模样又要心疼,不得不耐着性子仔细穿戴起来,刚刚打扮妥当,正欲起驾出门,一名婢女进来禀报,“禀王妃,晋敏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
  ——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思索便奔了出去。
  真的是她,徐姑姑青衣素髻,端凝如玉,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深深伏下身去。
  “奴婢拜见豫章王妃。”
  我硬生生收住几乎冲口而出的一声娇唤,心中清醒省得,我已再不是当年腻在她身边撒娇的小郡主了……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徐姑姑原是母亲陪嫁的宫女,看着我和哥哥从小长大。在我大婚前不久,徐姑姑的父亲在家乡去世,她回乡奔丧,错过了我的婚礼,自此一别,竟然到今天才得相见。
  我趋前将她扶起,一时哽咽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
  “徐姑姑,是母亲让你来接我么,我刚备了车驾,也正要回府呢。”
  我收起心中唏嘘,对她展颜微笑。
  她微微一怔,继而摇头,鬓边银丝轻颤,“奴婢奉公主之命,是来接郡主去慈安寺的。”
  “慈安寺?”我愕然。
  “公主已经离开镇国公府,住进寺中月余了。”
  我身子一震,如被冰水兜头浇下。
  梵音萦绕的慈安寺,是皇家敕建的寺院,原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历代以来,却渐渐成为无嗣的后宫妃嫔们了却残生之所,不知有多少红颜寂然消逝于此。
  站在这清幽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陡然失去勇气,不敢面对那扇空门之后的母亲。
  自从我被赐婚,继而远走徽州,连番遇险,然后是父亲逼宫,幽禁皇室。。。。。。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
  柔弱的母亲,一生无忧无虑,真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如此善良的一个女人,却直到晚年,才蓦然从那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中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
  也许是不愿再目睹丈夫与亲人生死相博,也许是不愿再面对这残酷丑陋的人世,我可怜的母亲万念俱灰,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逃入清净佛门,带发修行,了却余生。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沿着禅房幽径一路蜿蜒,一座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这小小一方庭院,就是母亲的栖身之地。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微掩的木门,举步为艰,心中痛楚难当。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母亲。。。。。。”只喊得这喑哑的一声,再不能成句。
  仅仅两年,我走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的样子,如今却俨然老妪一般。
  “我佛慈悲——”母亲垂眸微笑,低颂佛号,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似有泪光。
  我突然恐慌,隐隐觉得母亲那么遥远,明明就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