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906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清晰听到了。
  陡然,那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朝阳门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5、惊变
  三天之后,我在东宫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如姐姐听。
  太子妃谢宛如和旁边几名姬妾听得目瞪口呆。
  宛如姐姐缓过神来,轻轻叹一口气。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千人呢”,太子侧妃卫氏按着胸口,小心翼翼地说。
  旁边一人抢过话头道,“哪里才只千人,只怕上万都嫌少,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众女一片惊呼。
  宛如姐姐蹙眉,“不可胡说,那些市井传言怎么可信,真若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我微微一笑,道:“如今烽烟四起,若没有豫章王这样的人物,怎么镇得住人心。”
  卫妃不以为然,“杀戮太重,总是有违仁厚之道。”
  宛如姐姐闻言摇头,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宫中女眷议论朝臣总是不合规矩的。
  众姬闲坐一会儿,也各自告辞退下,只留下我和她二人。
  宛如姐姐比我年长几岁,自幼一起玩耍,她和子澹又是表亲,我们之间的情分自然更近一层。
  “从前老觉得阿妩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的美人了。”她侧首笑看我,容色温柔动人。
  这些日子听惯了溢美之词,我也懒得自谦,径自笑吟吟吃着蜜枣,由得她说去。
  “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这个名字,心里的甜意似要盖过口中蜜枣。
  她见我眯着眼睛,只笑不语,便点着我额头,嗔怪道,“小妮子还要装模作样。”
  正笑闹间,门口宫人传报,“皇后娘娘驾到——”
  未待我们迎出去,姑姑已经匆匆跨了进来,“阿妩可在这里?”
  宛如姐姐忙道,“启禀母后,郡主与臣媳正在品枣叙话。”
  姑姑松了口气,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堂前坐下,脸色沉郁,似乎心事重重。
  我和宛如姐姐面面相觑。
  “刚才宛如姐姐正跟我说,今年进贡的蜜枣特别清甜,待会儿还想给您带些过去尝尝呢。” 我挨到姑姑身边,像往常一样撒娇。
  姑姑黛眉微蹙,嘴角勉强牵出一缕浅笑,“刚才在西阁见了你爹爹和几位朝臣,听说你在太子妃这儿,就赶着过来了。”她的语气让我心里隐隐不安,却不便多问,只得拉着她的手,软语笑道,“敢情是什么好事儿,让姑姑这样急着找我?”
  宛如姐姐奉了茶递上来, 姑姑却连茶也不接,却直直看着我,那神色看得我一阵惶惑。
  “宛如,你先退下吧。” 姑姑挥挥手,叫我在她旁边坐下。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空荡荡的东宫正殿,我与姑姑都是良久无语。
  我不敢贸然开口,心头暗自惴惴,寻思着最近可有惹下什么是非。
  姑姑突然淡淡问道,“阿妩自小到大,有没有受过谁的委屈,怨怪过谁?”
  我愕然,看姑姑的表情并不像是寻常谈笑。
  自小到大,这皇宫内外,谁能给我委屈,让我怨怪——
  “好像没有……哥哥欺负我算不算?”我想了想,有些困惑的望向她。
  姑姑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你长到这么大,的确连什么叫委屈都还不知道”,她叹息,“我们对你自小娇宠,处处维护,如今却不能永远将你庇佑在家族的羽翼之下。”
  我怔怔望着姑姑,说不出话来。
  “如果现在,姑姑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放弃你所珍视的东西,你会如何?”
  我一惊,咬紧嘴唇,心头急跳,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这话是什么意思,姑姑在暗示什么?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强压心中惊骇,我脱口问道:“姑姑,我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比我所珍视的东西更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视的都不同”,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最珍视的东西,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比那更重要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即便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的荣耀,却仍无法为王氏带来实际的权威。只有当我成为皇后,执掌六宫,才能使我们家族的地位固若金汤!”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心中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不觉得如何。可是,我十八岁进宫,亲眼见过这宫中多少悲喜往事,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照拂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生存?”
  姑姑从椅中站起,声色沉郁,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容貌、才华……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或者后代子孙,也就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6、赐婚
  我的鸾驾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撵微微摇晃,厚厚的垂帘隔绝了外面的阳光。
  倚着软榻,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一切。
  离宫城渐渐远了,姑姑的话,竟然还在耳边萦绕。
  那些话,仿佛火炭,又有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又火热。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路边一定又有众人围观,争睹颂雅郡主的风华。明知道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却依然争先恐后,只为看到一眼车撵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
  我涩然一笑,姑姑说得没错,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颂雅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才女,艳冠京华的名门美人。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或许我不会坐在高高的鸾驾之中,而是像那个卖花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是不是绮颜玉貌,一个侍婢是不是惊才绝艳。。
  姑姑终究不肯对我说出,到底是什么事情。
  她只要我记得今天的这番话,不管将要面对什么,都不可忘记。
  尽管她没有说,所谓“承受极大委屈,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放弃所珍视的东西”,我也大致可以猜到几分了,可是心中仍有一丝微渺期望,不肯相信自己的猜测,千万个不甘的念头在心底纷杂闪过……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更衣,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的心蓦然沉了下去,一直一直往下沉。
  锦儿扶着我,仍然觉得脚下无力,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很久,很艰难。
  哐啷,一只贡窑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怒斥,“让开,我要进宫面见圣上!”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
  我在门口停步。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有多疼这一双孩子,你比谁都清楚。可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是一族的家长,是当朝的丞相。我有儿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是整个士族的联姻!”
  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在发抖。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质问。
  这句话,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的,母亲,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
  这是父亲的声音么,一瞬间暗哑下去,那声音里透出的苍老无力,让我胸口紧紧一窒,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揪住,直往下拽。
  “瑾如,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你知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父亲的话,一声声,一句句,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是眼看着谢家和顾家衰颓下去的,哪一家不是外戚,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这些年来,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和支持,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父亲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沙场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这些人,全凭一身血肉,硬生生打下了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被我们轻贱的武人,一旦握有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卫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要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是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王氏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地位,不是大丈夫所为,请让我从军!”
  “哥哥!”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他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我急急跟进去。
  父亲和母亲惊回头,望向我们,一时无言以对。
  哥哥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似乎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一声“你们……”,话未出口,就被自己的哽咽盖过。
  我下意识伸手,想让锦儿搀扶,才发现锦儿没有跟进来,身子一下子失去倚靠,软软跪倒在地。
  “阿妩——”,三个人的声音同时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我。
  我在哥哥怀中,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向他们露出嫣然笑容。
  “你们怎么也不问问我,怎知道我不愿意呢。”
  我低下头,无限娇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7、良人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合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颂雅郡主,相信京中一定为之轰动。
  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