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冬冬      更新:2024-04-25 14:07      字数:5449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编姐点点头。
  “几时的事?”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念书。”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现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生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心灵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说。
  哗,我举起双手投降,幸亏男人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谁还敢娶妻,我与编姐再过八十年也销不出去。
  这一对谊父母彻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会赞成我这番话吧?”
  “那么难道你们嫁人,不是想终身有托吗?”他大为震惊。
  我说:“托谁?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还能靠别人吧?”
  “那么结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现代妇女的价值观,惊得发呆。
  “伴侣,伴侣也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朱老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哺哺说:“要是阿晶像你们这样看得开,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编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小姐吃过点心再走好不好?”
  编姐说:“我们不吃,谢谢。”
  朱老先生的双眼又回到银幕上。
  编姐说:“我们告辞了,朱先生。”
  他才转过头来说:“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学生见到一百题大代数家课时般神色。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还想说下去呢。”
  “我知道你,”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负情郎’这种情意结。”
  编姐为之气结。
  “恋爱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爱得死脱,也根本不用爱了,死人怎么爱?”
  “你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独独会嚼蛆。”
  我们坐车子进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的烟雾。
  姚晶会喜欢这样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时宜,认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会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么?”编姐问。
  “没什么。”我咬手指头。
  “你有没有发觉,朱先生有很多话没说?”
  我莞尔,“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赵飞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欢说那些故事,说得很精彩生动。”编姐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他说那时候在上海,大热天都穿白色哔叽西装,爱哪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下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真的?”那么发噱。
  “真的,很罗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时有首诗叫我是天边的一朵云……”编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姚晶的事。”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般写。”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
  “回不回报馆?”
  “不了。”
  “寿头会找你的,这早晚你都忘记谁是杨寿林了。”
  真的,忽然之间,我的视界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寿头,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那谜一般的身世。
  “你们两个人走那么久,也该拉拢了。”
  我朝她扮个鬼脸。
  “你在外国待太久,洋妞劲道十足。”
  我数着手指,“我们已见过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师傅,还有谁?”
  “还有姚晶的敌人。”
  我拍手,“好好好,谁是她的敌人?编姐,你的天才高过我数百倍,我们怎么可以忘记她的敌人?”
  第四章
  “她没有明显的敌人,她做人风度太好。”
  “一定有敌人的,每一个人都有,姚晶还不至于没有人忌的地步,不错,她在走下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敌人。”
  “我去查访。”编姐说。
  我兴奋地说:“让我们来合著这本书,对于姚晶是一种纪念。”
  她缓缓摇头,“到时再说吧。”
  我们走上报馆,同事们见到我,大声夸张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
  我抬起头,“什么事?”
  编姐笑,“还有什么事?各路影剧版记者快要打上来了。”
  寿头出来,“呵,你。”面色难看。
  “怎么?”我瞪他一眼,“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我若爱在影剧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说:“我又不是去兜回来的,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
  杨寿林冷笑一声,别看他平时扁扁的面孔像猫科动物般可爱,一拉下面孔,看上去活脱脱一只笑面虎。
  “别当众给我没脸,”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当心你的狗头。”
  他不出声,看编姐一眼,“你也陪她疯?你那版还差两段稿子。”
  编姐耸耸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拉着寿林坐下论理。
  他衬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开交模样。
  “你想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告假三个月?”他问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听电话,就不用做正经事了。”
  “杨经理,我是报馆的特约记者——”
  “我不要你做一个女明星的特写,你为什么不把国家地理杂志那篇讲述宇宙的文章好好翻译出来?”
  我问:“你取到人家版权没有?看中什么材料就乱拿乱评,错误百出,加油加醋,你去做!”
  寿林为之气结:“你打算怎么样?”
  我老实不客气,“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