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冬冬      更新:2024-04-25 14:07      字数:5481
  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变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宠若惊。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
  这个可爱的势利鬼。
  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称我徐小姐。
  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
  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
  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
  变成她访问我了。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男伴?”她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
  “你们在恋爱?”
  “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内心松一口气。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半天吊着。”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出来吃早餐。”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昨夜做啥?”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坏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我不响了。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不出声。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又鸟)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恶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