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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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恩报恩 更新:2024-04-21 18:20 字数:4889
然而还是有一点心痛。我没有那么好心,为年轻的皇后将来不可测的命运担心,我只是想到重华,虽然他说一切都还会和以前一样,但是其实已经不一样了……
他面临的是结婚生子,是对整个国家的责任。他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重华了。
嵌春殿地势高些,我试着坐到墙头上往东边看下去,未央宫一片灯火辉煌,半个天空都被映成了红色。不知道他有没有想我?我呆呆地坐着,夜色渐渐冰凉起来。
“小侯爷,夜深了。”
我一惊,回过头,侍卫沈江站在地上,正抬头看着我。他是两年前重华亲自帮我挑的侍卫,从二十万禁卫精兵里选出来的,忠心耿耿,自然不在话下。
我又转头看着东边:“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我不是想请小侯爷回屋,只是觉得天凉了,怕您会冷。”
“那把衣服给我好了。”
“我没有拿衣服过来。”
我忍不住又再回头看他,他举起手里的东西冲我一笑:“小侯爷想喝酒么?”
真是解人!!!
我笑道:“上来!我们一起喝!”
他翻身坐到我旁边,把酒坛子递给我。揭开封泥,先喝了一口,那不是我平时喝惯了的御酿或者各地呈上来的贡酒,一入口,辛辣无比,但那酒香蓬勃得像有生命一样,恶狠狠地,冲着人直扑过来。我把酒递给他,示意让他也喝。我奇怪地问他:“这是什么酒?”
他迟疑地看着酒坛不敢去接,我又往他面前一送,他这才接住喝了一口,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让侯爷见笑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次在我家门口的小店里买了带回来的,叫花雕。”
“啊,”我点点头,看见他又喝了一大口,伸手一把抢过来:“宫里的酒不好吗?”
沈江摇摇头:“宫里的酒不用说肯定是好的,只是太纯太淡。赏月看花,是喝宫里的酒最合适,但人伤心的时候要是没有一两坛积年的烈酒怎么成?”他一顿,有些尴尬。
我长笑一声,仰起头猛灌了一口,拍拍他:“我是在伤心,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了!你说的没错,人伤心的时候就得喝陈年的烈酒,宫里的酒有什么意思?妈的,简直能淡出鸟来!”
沈江大约是没想到堂堂忠奋侯也会骂娘,愣了愣,继而和我相视大笑。
酒劲上来,我浑身都是豪气,拉着他论酒:“你知道么,要浇胸中块垒,须得是烈酒陈酒烧酒,但就算是赏花,那也是赏什么花喝什么酒。看梅花喝大曲,看牡丹喝米酒,酒再好也一样,也都是辜负了花意。若是有一天也到了醉卧沙场的境地,到那一天,你记得用夜光杯盛红得像血的葡萄美酒送给我……”
打落牙齿和血吞,谢家长留岂是那种学小儿女哭泣的人?
宿醉加上着了凉,结果是好几天没能上朝。
半夜里,有人急促的敲着门,不知道宫女太监是不是都睡死了,竟然没有人去看一看,最后还是我自己拖着“病体”爬起来开门。
“半夜三更敲什么敲?”一句话没骂完,门外的人已经一把抱住我,凉凉的呼吸吐在我颈边:“你没事吧?”
我一愣,反手拥住他。
他身上幽幽的寒意顺着冰冷冷的衣面传到我手心里。
我埋首在他襟袖间,用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过来?皇后怎么办?”
重华俯下身,皱着眉头看我:“好些了没有?怎么把自己搞得病了这么多天?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
虽然是挨了骂,但听他这么说,总还是忍不住高兴,我狡黠地看着他:“生起病来谁有办法?难道因为你担心就不可以生病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微微地笑了,环着我走回屋里:“不错啊,能开玩笑那就是没事了。我记得大平十年,谢大将军病逝,你娘哭得病了回了卞家休养,父皇看你还小,说怕是没人照顾,就把你接进宫来让你跟我一起住在嵌春殿……”
重华顿了顿,倒了杯暖暖的茶水送到我手里。碰到他指尖的时候感觉到冷冷的,我放下杯子,把他的手圈在手心里摩擦着,一边接过话来:“天冷得很,怎么不多加件衣服?自己还没暖过来呢,帮我倒水干什么?我又不喝那个……”说完了,究竟还是甜蜜,本想给他一记白眼的,没想到半途忍不住突然变成了笑意。重华的目光清澈的注视着我,像是明了一切似的。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剧烈起来,我有点窘,急忙岔开:“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一住竟然就住了久!”
“是啊,我也没想到啊,好好的嵌春殿,就让你霸占了十年!你刚来的时候,生着病,死活也不肯吃药,难为我亲自守在床边上为你吃药,你却吐了我一身。气得我半死,真是好大的胆子!要不是没办法跟父皇交代,早就一脚把你踹出去了!”
我脸上轰地烧起来,强撑着顶他一句:“现在踹出去也还来得及啊!”
他眯着眼睛继续说:“好不容易病好了,又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东西闯了多少祸!让人觉得你还是天天躺在病床上比较好。哪天那些宫女太监不追着你跑的?人人都知道我这里来了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我双眼一瞪,正要开口骂人,他突地反握住我,低低地说:“是啊,早该赶你出去了,明明是个混世魔王,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好,还是觉得比任何人都来得可爱?”
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蛊惑我,心头猛然一荡,连魂魄都飘飘摇摇不知所踪……犹如屋里飘渺的熏香……
一时间,竟有春暖花开的错觉。
是何缘由?
〔二〕
早知道柳丞相如此不受教,我也就不和他多费口舌了。不过短短三个月,竟然处处针对我来。最可恨是那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平时满嘴的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见柳家得了势,急急忙忙凑过去,生怕晚了一时三刻就会少了他那一斛羹。开口“子曰”闭口“诗云”,真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家的圣人先师居然教出这群宝贝来!
先还冷笑一声,随他去闹。反正也不怕吃亏。没想到我退一尺,他进一丈,慢慢文武百官倒有一半站到了他那边。说起话来声音都大了不少。看来是把我看成了死敌,却是有他柳家就没我长留。
长这么大,何曾这样受人欺负?
最后总算是忍不住了,在朝上当着百官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丞相大人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他愕然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愤怒得连一丝力道都没有:“谢大人,你……你竟敢……殴打朝廷命官?!你……”
他身后那群狗回过神,纷纷惨叫起来。
“忠奋侯竟敢在朝堂之上动武,陛下,居心叵测,不可不察!”
“陛下,谢长留殴打朝廷重臣,侮辱皇亲,不重重惩处无以维护朝廷尊严!”
“陛下!还请陛下严惩不贷!!
“陛下……”
曾祖父煞白了脸急急踏前一步,跪倒在地:“长留年少无知,臣教导无方,以致犯下大错,还请陛下开恩!老臣愿一力承担!”
一群老臣也都跪下求情。
有什么好吵的?有什么好闹的?环视四周,偌大的殿堂上,就只有我,还昂然独立。
龙椅上那人,看不清表情,沉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忠奋侯,还不快点给丞相大人赔礼道歉。”
柳大人半边脸还是肿的,却已经有些儿得意的样子。曾祖父和一群老臣却频频向我递眼色,焦灼无比。
鸦雀无声。
都等着看谢长留如何应付。
我冷笑一声,慢慢开口,务求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可辨——我说:“长留一生,还不曾如此快意过!”
一阵巨响,重华猛的站起来,大手一挥把御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那声音重重的击在我心上,引起一阵颤栗。抬头看看重华,十年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盛怒的表情!一直相信他爱我,一直相信他会因此包容我所有的顽桀……但,突然有点不敢确定……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天子明堂,岂容得你无法无天?!”他咬着牙开口,声音低沉得让人不由得发抖:“朕,要你马上向国丈赔罪!”
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尽,下意识的攥紧拳头,这才发现原来指尖早已冰凉得自己都心惊。朕?国丈?明堂?一阵昏眩,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晃动着,竭尽心力才勉强站住,目光漫漫掠过曾祖父、柳丞相等人,着落在那个人身上,那样严厉地看着我的,可还是我的重华?那样的柔情蜜意,那样的私心相许,那样的旖旎春光,原来都敌不过一句“天家尊严”!
假的……
都是假的……
我的风光,原来只到今日……
也罢,这些,我统统都不要了。
我灼灼地看定他,笑:“你好——!”转身就望外走。
“你要去哪儿?!给我回来!”
我只是大步流星的走,头也不回,有两个侍卫想要拦住我,被我一手一个远远扔了出去,长戟落在地上,闪着白色寒光。除此之外,一片干净。
推开门,沈江看见我吃了一惊:“小侯爷?”
“我想喝酒……”
他愣了愣,点着头:“我这就去拿。”
“不必了”,我拉住他:“我想喝你家乡的花雕。”
沈江的家乡是一个叫迷津的地方,不远,骑马两天一夜就到了。
小小的镇子,贴地卷过的疾风,连天都是昏黄的,无端的萧条。迷津是一条河的名字,不大,但是湍急而汹涌,就像坐在街边那个无名老人终日不离手的胡琴,悠悠儿的一线牵着,渺渺的荡着……渡口有一片海棠,明艳动人,和沈江离京后莫名生动起来的年轻脸庞一样,都原不该是属于这里的东西。一般出现得突兀。
但我还是看得目不转睛。
那家小酒铺就在街尾,走不到百米就是渡口,据说当垆的老板娘没嫁人那会儿也算得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去了才知道,原来那里的花雕,比那天晚上喝过的更烈,更辣。从早到晚,我和沈江都各自抱着一坛酒,有生以来不曾喝得畅快淋漓。喝醉了就俯在桌上一觉睡到天亮。老板娘也怪,只管收桌子关门,只当没看到店里还有两个酒鬼。
第三天,沈江问我:“小侯爷,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顿了顿,正不知道如何答他,邻桌传来压低了的苍老的笑声。我回过头,那人戴了一顶箬笠,随随便便披了件蓑衣,一壶酒,一个杯,自斟自饮。
“啊,是渡口的艄公。”沈江小声告诉我。
我一挑眉。
那人拿筷子敲着酒杯,用走了调的沙哑嗓子唱起来。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发白花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唱完了,抬眼瞪着沈江:“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何预卿事?还只管问个不休!真是叫人扫兴!”
又斜眼看着我:“有美当歌,有酒且醉,才是好男儿!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说完了,自己抬头连干了三杯,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拍,径自走了。
沈江的脸微微的红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山林之远,却也不乏高人,想必也是伤过心的人,才知道伤心时最难得就是片刻安宁。
一阵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近,整个小镇都在那马蹄声中微微震动着。我收了笑——就知道他一定不放过我。
几百骑人马把酒铺团团围住。穿的都是禁军服色。重华一身月白锦袍排众而出,我眯起眼睛,忍不住看得入神:马上那个男子,气宇轩昂、英俊挺拔,如此光彩夺目!——他,曾经,是“我的”……
沈江吃了一惊,还是直觉地挡在我前面:“小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重华看着我:“他已经不是小侯爷了!”
言简意赅。
我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