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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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雨淋 更新:2024-04-21 18:15 字数:5025
空旷的场地上停着五辆马车,侍卫站立旁边,监斩官坐在案台后,等待时辰到来。
白秋怜披了宽大的灰色披风,帽子压得低沉,苍白的面容隐在阴影中。
在刑场周围的一家酒楼上包了单间,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发生的一切。东方炎坐在屋中抿着小酒,对于被临时捉来当保镖倒是也没什么抱怨。
楼下人群一阵骚动,被官兵强制分开让出道路。载着李疆的囚车晃晃悠悠驶来。
白秋怜搭在窗棱上的手下意识扣紧。
从前的帝王此时就和路边的乞丐老头没什么区别,凌乱花白的头发,无神的双眼,沾满血污的破烂囚衣显露出他在狱中的待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路旁的群众开始骂骂咧咧,烂菜叶和石块陆续砸到他身上。李疆吃痛地缩起来,满眼都是恐惧。当他看到刑场中的五辆马车时,全身如同筛糠一样剧烈抖动挣扎着。
东方炎拿着酒杯踱到窗前,看向刑场。白秋怜将帽子向后褪下,露出白皙的面容。
手脚和脖子上都被套上绳索系在马车上,成一个“大”字型躺着,面孔因恐惧而扭曲,涕泪纵横,大声哀求,语无伦次,却只换来周围嫌恶的眼光。
东方炎轻笑:“……似乎是众望所归呢。”满脸的不在乎,闪烁的眼神看不出在想什么。
白秋怜看了他一眼,又转去看李疆,忽然脑中闪过一丝怪异的想法;轮廓好像有些相似……
“……东方大人似乎从未提起过家人呢,不知东方大人祖籍何处?”状似无意地问道。
东方炎缓缓转过头来,与白秋怜对视。
“……从今日起,我便再无亲人了……”嘴角噙着轻笑。
“……东方大人,难道你真是……”白秋怜讶然。
东方炎挑挑眉,看向那被缚的李疆:“你眼力倒是很尖……我的母亲曾是他的侍女,一夜情后便被忘得干干净净……后来被梅妃知道母亲有了身孕,差点打死……,”他的声音淡淡的,好似在讲别人的事情,“母亲逃出宫,生下我,在我十岁那年病死了。再然后师父收留了我,我就随他姓东方。就是这样,很简单,”
梅妃,白秋怜记得这个女人,路过冷宫时见过,已经疯了。
一阵默然无语,白秋怜涩涩的开口:“……对不起,不该让你陪我来的……”
东方炎笑开来:“我从未当他是父亲,他那样的人,不配。”
这时,听到刑场传来声音:“时辰到——!!”
两人同时望过去,监斩官啪地一声把行刑牌扔到地上,周围的民众顿时鸦雀无声。
李疆全身都僵直着,五辆马车开始朝五个方向前进,绳索绷紧——
凄厉绝望的叫声回荡在刑场上空,拉扯身体的痛楚让人抓狂。围观的人群中,胆小的捂上了眼睛,身为父母的遮住了孩子的视线。几乎可以听到筋骨错位的声音,痛到目呲欲裂,身体不正常的拉长悬在半空。
白秋怜猛地抬手,罩住了东方炎的眼眸。下一刻,血肉纷飞,残肢断臂掉落在粗糙的地面上,连筋带骨,猩红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而后是欢呼,神经质般的大叫雀跃,压过血腥对人们心理的刺激,仇恨的解决让民众欣喜若狂,沸腾异常。
白秋怜迟疑着,看到有杂役用破布把碎尸裹起打扫刑场,才缓缓放下手。
东方炎面无表情,将手中酒杯倾斜。液体流到房檐上,又顺着滴在土地上,被吸收吞没。
“……对不起……”还是那句话。
东方炎扯开一抹笑容:“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没打算听回答,接着说:“因为我想知道,能在他身边得宠三年的人是什么样的?从来没人能超过一年,我很好奇。”
白秋怜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挡住晶莹的瞳孔。
东方炎看着他,走回了酒桌,自斟自酌起来。
楼下的人群涌动着,还处于亢奋状态,嘈杂纷乱。白秋怜觉得有些刺耳,抬手想关上窗,目光不经意的一扫,却顿住——
所在酒楼的对面亦是一间酒楼,隔街而望,对面二楼窗前立着一青衣男子,手持纸扇,笑盈盈地看过来。
善安……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白秋怜冷冷回望,那人却笑得越发灿烂,一双凤眼倒也顾盼生辉。
似乎两人间形成了无形的气流,在喧闹的人群上空交错徘徊,把其他纷纷扰扰都排开去,跨越了空间与时间,白秋怜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善安时,他轻浮的笑脸,还有将他拖下去行刑时莫测的面容。牙关下意识咬紧,将窗户慢慢关上,屋外的声音霎时减淡。
低头看着发白的指尖,才惊觉自己竟微微发抖了——
原来经过那么多,自己还未坚强到对一切处之泰然,冷静持重。深吸一口气,扭过身来,从东方炎手中抢过酒壶,对着壶嘴猛灌。旁边东方炎气急败坏,大叫着:“病成这样还敢酗酒!你想砸了我神医的招牌啊?!——”
耳边是东方炎怒斥的声音,抱着酒壶死也不撒手。
只此一次就好,让我痛痛快快醉一场吧,做一个没有血腥,没有浓烟的梦。只此一次就好,然后,醒来的我,便有勇气再去战斗,醒来的我,将是另一个我……
第六章饮酒伤身果然是千古不变的真言。
白秋怜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除去接受东方炎的坏脸色,还算风平浪静。只是,始终有根刺扎在心窝,让他不能笑得开怀。
由于封了官,白秋怜不好继续住在后宫之地,再三请示,赵启彻才僵直地同意他搬出,暂时安顿在戴玉石家,再觅良宅。
出宫那日,小翠哭得伤心,依依不舍。戴玉石却兴高采烈,早早就叫人收拾出最好的东厢房,按照白秋怜从前的喜好装饰一番,迎他进府。
戴玉石虽不是奢侈之人,但身为宰辅,府邸也颇有气势,奴仆丫鬟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白秋怜住进去后,戴玉石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个人又像回到年少时般,促膝长谈,赏月观花,累了便倒头就睡。戴玉石望着白秋怜,怎样也看不够,小心翼翼地捧着,看到他的笑脸才觉得安心。
对于善安,这些时日白秋怜反倒绝口不提,戴玉石几次忍不住问起,愿以宰辅之力助他报仇,都被白秋怜一笑而过,慢慢也就不再提。
赵启彻虽封白秋怜为内阁侍读,官居五品,其实毫无实权,每日无需上朝,只要去文心阁抄抄典籍,史书等学术性文章,然后编辑成册就可。原本在文心阁的都是些老学究,有几人还是大苈王朝的旧臣,见到白秋怜,免不了冷嘲热讽,白眼相加,甚至视若无睹。白秋怜也不说什么,自己做自己的事,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自从白秋怜搬出宫,赵启彻总觉得缺点什么。那日听了他的琴,便常于夜晚,悄无声息地去聆听。白秋怜的琴声似有魔力,让人上瘾。有时不自觉走到那院,才惊觉已经人去屋空,黑漆漆,静悄悄。藤椅依旧摆在原位,落了灰,再也无法看到阳光下那玉般之人温润的面容,墨绿的双眸,于是,会在院中默站一会,微微黯然。
夜晚扫去了白日的浮躁和闷热,沉静清爽了许多。赵启彻坐得有些乏累。夏日的白天比较长,现在天已黑,想必已经很晚了。舒展一下筋骨,没有目标的散步。有的时候,还真觉得披阅奏折比从前打仗还累呢。
差点下意识又走到白秋怜曾住的院子,不禁浮起一丝懊恼。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硬生生掉转头,像是赌气般,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
“……这是哪里?”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暗色的一路突然闯入一抹光亮,“怎么还亮着灯?”
“回陛下,这里是文心阁。照理说…大人们应该早就回家了,不如小人去看看吧。”后边的小李子忙开口道。
赵启彻挥了挥手,径自走了进去。
白秋怜微侧着头,细细抄写着《古事记》,字体秀丽挺拔,透着写字人的清冷。烛火不稳,惹得他不得不写的格外细心,生怕一时眼花写错,整页就要重来。
其他大人早已离开,没有人理会他,他埋首于书卷倒也自得其乐,不知不觉抄到天黑。
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了个漂亮的收尾,搁下笔才想起看一看天色。
“……陛下?!”抬眼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硕长的身影,一身明黄。
赵启彻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不经意中见到白秋怜。明明是想甩掉脑中那抹白影,却偏偏又遇到。屋中只点了两盏蜡烛,有些昏暗,白秋怜素净的脸庞在烛光的摇曳下朦胧绰约,暖色的阴影勾勒出优美的线条。看他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到连自己进来都没有察觉的书写着,不想打破这份安宁,就在旁边细细地看他,看他的眉,眼,发丝,耳廓,鼻翼,樱唇,颈项,手指。看得仿佛痴了般,眼神无法移开。美丽的人,毫无察觉的诱惑着周围,却又那样淡淡地与你拉开距离,仿佛转眼就会消失。让人想要牢牢抓住,想要把他留在身边……也许……从那日第一次在寝宫,见到微风拂过,白衣飘零的他时,就已经在心里种下了名为情愫的种子……
“陛下。”白秋怜站了起来,虽然有些吃惊,但很快掩饰下去。
“……你在做什么?怎么这么晚还未回去。”赵启彻不动声色地走近,信手拿起一页书稿。
“臣在抄写《古事记》,一时入迷,忘了时间。臣这就回去。”白秋怜不好意思的开始收拾东西。
赵启彻却不应他,看起手中的书稿。白秋怜略微尴尬,立在一旁。
“……身体好些了么?”半晌才开口,却是问毫不相干的事。
“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赵启彻轻轻点点头:“那些老头没有为难你吧?”
白秋怜一愣,才知他指的是文心阁的老学士。
“他们对臣很好,多谢陛下挂念。”眼含笑意,盈盈水波在眼底流动。
赵启彻放下书页,也跟着扬起嘴角:“那些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顽固迂腐,让你来,也是想要打破一下这里的气氛。如果他们刁难你,尽管来找朕,朕替你作主。”
白秋怜浅浅一笑,却让赵启彻看得恍惚。
“……朕还未用过膳,不如你留下与朕一同进餐吧。”
白秋怜犹豫着,玉石恐怕会在家中等他呢……还来不及拒绝,赵启彻已经向外走去,叹口气,白秋怜只得跟上。
虽不至奢侈,但一国之君的晚餐却绝对含糊不得。
三鲜肥鸡,燕窝溜鸭条,小炒鲤鱼等八种菜肴,外加如意卷,苜蓿糕等点心,满满摆了一桌。落了座,白秋怜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这些菜目从前经常吃到,比这个豪华精致得多的菜肴一样吃过,只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能细细地品一品其中味道。
白秋怜吃着,心里却泛酸。
“怎么?不喜欢吃么?”赵启彻一直注意着白秋怜,“是不是太咸了,朕的口味比较重。”
白秋怜连忙摇头:“陛下多虑了,臣吃得很好。”他没发现,赵启彻的话语似乎带着一丝宠溺。
用完膳,赵启彻又随意问了问白秋怜近日情况,白秋怜心里暗暗着急,这么晚了,玉石肯定等得心焦。无奈皇帝悠悠闲闲,就是没让他走的意思。
“……朕听闻你琴艺极好,很想一饱耳福,明日启哲要来宫里,你就别去文心阁了,午后直接入宫吧。”赵启彻绝不会说出自己每晚偷偷躲在人家屋檐下偷听乐曲的。
“是。”白秋怜微微躬身,终于忍不住说:“陛下,天色已晚,还望陛下注意龙体,早日休息吧。臣不打扰,先行告退了。”
赵启彻眼神冷了几分:“朕还未累,莫非白大人不耐与朕说话?”一句话,把白秋怜僵在那里,无语。
赵启彻顺手从矮桌上抄起一本书:“念给朕听。”
白秋怜苦笑地接过书,缓缓朗读起来。他的声音平缓清澈,虽不抑扬顿挫,但如潺潺流水,听着极为舒服。赵启彻坐在软椅上,看着白秋怜的侧脸,浓而长的睫毛随着眼珠的转动轻颤,眼底闪耀着星光。站在那里,一身清越光华。
你的心……会为谁而动呢………不知觉间,轻喃出声……
白秋怜抬起头,没有听清,以为赵启彻嫌他读得不好。
赵启彻坐直,掩饰地咳了一下:“很晚了,今天先读到这里。卿家早些回去休息吧。”
白秋怜吁了口气,如释重负退了下去。
烛火映着赵启彻棱角分明的俊颜,望着不知名的地方神情莫测。
凉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