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      更新:2024-04-18 10:55      字数:4842
  手指沿着眼眶轮廓划过,慢慢移到太阳穴上,这部位疼得像是随时随地便会爆开。
  展琳端起水杯用力喝了一口。
  水是冰冷的,激得滚烫的喉咙一阵颤抖,她忍不住呛出一串干咳。随即一发不可收拾,那些在喉咙里淤积到现在的咳嗽,仿佛拼了命要挣脱肺的束缚,急不可待地朝外喷涌。肺部不堪忍受地抽痛起来,视线有点模糊,随着呛出的泪水在眼眶内逐渐凝聚,整个人突然无法控制地趴在桌面上发出急促的颤抖。
  “琳……”
  窗外一声叹息,如果不是这房间太过安静,搀杂在风里几乎细不可辨。
  喉咙里的奇痒突然停止了,展琳因此得以控制住不断抽搐的身体。暂时得到释放的肺在氧气的充盈下逐渐安静下来,深吸口气,她抓着杯子抬起头,侧眸朝眼前半人高的铜镜内扫了一眼:“是你?”
  镜子依旧倒映着她那张憔悴得有点邋遢的脸,没有灯光的夜色下,苍白一如尸体。只是身后敞开的窗台上凭空多出道暗色身影,倚着窗框抱膝而坐,一言不发。
  有没有人见过这样一种怪物,人的身体,狼的脸,暗绿色眸子在夜色里静静闪烁,像两团不知疲倦的磷火……
  它在望着自己,诡异的东西,不知道该称作是人还是动物的东西。
  却让人心里隐隐地痛,隐隐地愤怒。
  面无表情地朝嘴里灌了口水,她垂下头:“你来干什么?”
  它不语。
  半晌,展琳站起身把椅子踢到一边,目光有些不耐地转向窗台:“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未落,窗台上却已不见了刚才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
  下意识回过头,身后突然而来的拥抱,已在转瞬间把她固定在那双坚实的臂膀里。然后她听见它开口,用着阿努的声音,以及那种和阿努完全不一样的语调:“琳,我好想你……”
  “你是谁?”静静地问,没有挣扎,因为挣扎无用,它是神。
  “阿努……”回答得有些艰难,连呼吸也有点困难。
  “你不是阿努。”
  “不是阿努会是谁……”
  “听说你叫阿努比斯。”
  “阿努和阿努比斯有什么区别……”
  “阿努比斯是神,阿努只是我的一头会说话的小狼。”
  肩膀一紧。
  被迫与后面的躯体贴得更近,于是她看到缠在它臂膀上那些渗着血丝的布条,胡乱包扎着,肮脏得几乎已经辨别不出原色:“惹我生气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不。”
  “那就不要让我恨你。”蓦然贴近的脸颊,它的脸是冰冷的。
  沉默。
  她无声地看着镜子中她被它用力束缚在怀中的身影,它则固执地用自己的头颅抵着她有点僵硬的脖子,就好像过去每次做错了什么事后,固执地用自己古怪的动作去吸引她不置理睬的视线。
  叹息。抬起手在它头顶柔软的毛发上轻轻摩挲,仿佛它还是当初那头又懒又笨的小狼,而她则是它那个无可奈何的小母亲。
  然后忽然转身。
  在阿努因她突然转向自己的正面而愕然的时候,手指沿着它的脖颈滑下,摸到绷带粗糙的结头,随即麻利地将它解开。
  直觉意识到阿努的身躯抗拒般想朝后退开,她一把按住它的肩膀,抬头紧紧迫住它的视线。
  一丝纷乱从它眼底划过。
  半晌,它不再尝试挣扎,任凭展琳把它身上所有破烂的绷带一并解除,然后沉默着松开禁锢她肩膀的手,甩甩发,自顾着走到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的无趣。”端着清水和干净布条回到房间的时候,它朝展琳抬了抬眼皮。肮脏的脚和身体把床弄得一片狼藉,大大咧咧靠在枕头上望着她朝自己走过来,暗绿色眸子闪了闪,半是漠然,半是挑衅。
  展琳不语。
  拧干布巾走到它跟前,只是托着它的耳朵轻轻一转,那倔强的头颅便不由自主地靠进了她的怀中。
  叹息,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伸出手环住她的腰,那腰身盈盈一握,比在无数个黑夜中所能想像的更加纤细。
  她没有拒绝它这种无声的侵犯,于是它把她抱得更紧。
  “伤口怎么好得那么慢?”清理它的伤口时,展琳随口问了一句。记得奥拉西斯在用它身体时,受伤后的恢复速度是快得惊人的,而这些旧伤此时在阿努这个真正主人身上,那些天过去后,却依旧严重得让人触目惊心。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阿努冷哼一声:“人用神的身体,受伤后恢复的皮肉治标不治本,对我的身体来说,那只是层快速长成的表象而已。”
  展琳不语。
  湿润的布在后背伤口的地方小心擦拭出的温柔,让阿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鼻息间充斥着它熟悉的味道。迟疑片刻,它将头往她怀抱深处钻了钻:“琳,还和过去一样,好吗?”
  “怎么一样?”布巾丢进水盆,化开上面的血丝和污迹,再次拧干,小心擦着它的身体。
  “只有你和我,离开这里,去能去的任何地方。”
  “我不会离开这里。”干脆,一如手中的布条在半空中利落抖开。
  阿努的身躯一僵。只是并不妨碍展琳为他身体的包扎,或者她根本没有留意到它此刻的僵硬。
  “永生和灭亡,你会选择什么……”半晌,她听见它再次问自己。只是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也有点喑哑。
  她的手顿了顿。片刻后熟练地将包扎好的部分打了个结,随手扯起另一根布条:“我选择我所爱的。”
  “你是我的。”
  “……”手一抖,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你是我的。”
  “阿努……”
  “你是我的!”
  “阿努!”
  “你是……”
  “阿努,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照顾!”终于决然打断了它固执的话,却在同时,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因这句话而瞬间冰冷。
  寒,由阿努的身体,直透整个房间。
  僵窒。
  半晌,阿努抬起头,深吸口气朝她看了一眼:“琳,我说过我会毁了他的凯姆·特。”
  不语,灵巧的手依旧在它伤痕累累的身上忙碌着,仿佛对它这句诅咒般的话充耳未闻。直到最后一层薄布在它腰际打了个漂亮的结,展琳站起身,沉默着将视线转向窗外。
  “知不知道毁灭的含义?”抚摸着身上那些干净细致的绷带,阿努靠回枕头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像是在问展琳,也像是在问自己,然后忽然微笑:“毁灭就是让一个国家的历史,从此只能在史书的前半章里查询。”
  “没有人可以改变历史。”
  “是的。”伸出手拉住她冰冷的手指,捏在掌心里轻轻摩挲:“可是琳,你的出现早就破坏了命运和历史的轨迹,历史未来究竟会怎样,已经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会懂的,”仰首浅笑,“就像我现在懂了为什么我会这样在乎你。”
  “够了!”
  “不够!”眼神蓦地转冷,却在接触到展琳随之而来略带愠怒的视线时,又重新放柔:“你爱他?”
  “我没有回答你这种问题的必要。”
  “他爱你吗?”
  “闭嘴!”脸色刹那之间涨得通红。
  熟悉的感觉,神似的对白,简直就是刚才在奥拉西斯这里那一幕尴尬的重演,只不过此时主角换了一换。可笑吗?但为什么她笑不出来?
  阿努不再开口。
  只是安静地追逐着她烦躁游移的视线,随后沉吟着,把她试图抽离的手指一把握紧:“来,我让你看些东西。”
  来不及抗拒,人已经被一股无法躲避的力量牵扯着朝阿努的怀里直栽过去。及至贴进它的胸膛,刚挣扎着抬起头,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
  皮肤的触觉告诉展琳有一只手掌磁石般牢牢吸在她的额头上,只是并不见阿努用任何东西蒙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不见任何东西。无尽的黑暗,但又不相同于被人蒙住眼睛的感觉。身形随之一滞,下意识想将额头上阿努的手掌扯去,却不料一抓一个空。
  呼吸停滞,随之一同静止的,是耳旁阿努的呼吸,房间里流动的空气,以及窗外那些小虫鼓噪的没断过的鸣叫。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法适应目前的突变,她有点不知所措。
  突然身下一空,胳膊肘同地面撞击出一阵巨痛的同时,展琳眼前黑暗茫然的世界陡然间毫无预警地亮了。霎那而来的阳光,虽然隐隐隔着层雾般模糊的东西,仍是让她怔怔然眩晕了半晌。
  直到眼睛从那些灿烂的光线中适应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跌坐在一处颇为眼熟的大殿里头。
  大殿因四周宽敞的长窗而明亮,却也因为长窗上密密层层的帷幔显得分外闷热。周围暗香涌动,她知道这香的味道,那是巴比伦使者献给凯姆·特诸神的一种极特别的熏香。也认识这个地方,虽然只来过一次,但这种味道这种闷热的空气,不太让人容易忘记的。
  这是凯姆·特大神官俄塞利斯的寝室。
  困惑。
  一秒钟前还在自己的房间,一秒钟后怎么会坐在这个地方?如果这一切是阿努让自己产生的幻觉,那么周身躁热和四周隐隐流动的暗香又是什么……
  东张西望的时候,隐约有说话声从不远处被厚重的帘子遮挡的地方传了过来。下意识朝那方向看了看,隔着帘子依稀一张大床的轮廓,床边坐着道人影。
  “一年之内,那姑娘必须留在你身边,为了你自己。”
  “这有点可笑。”太过熟悉的话音,不等那身影从床边站起走到帘幕前,展琳整个人从地上猛地蹿起。
  只是身形尚来不及闪到附近的石柱背后,帘布一掀,奥拉西斯的身影已完整呈现在她的眼前。
  展琳的思维一阵混乱。
  正思忖着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转眼却见他的目光朝周围扫视了一圈,随后将帘子卷起用勾子搭住,转身,重新返回床边。
  从头到尾,即使目光已落到她身上,他都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而展琳倒是怔住了,在看见静躺在床上俄塞利斯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的时候。
  突然间明白了阿努想让自己看的到底是什么。
  它想让自己看的是那天她去探望去孟菲斯之前的俄塞利斯,他和奥拉西斯中途让她等在外面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但,为什么……   思忖间,俄塞利斯稍稍侧了个身,空洞的目光对着他那盯着桌面的弟弟:“我知道你一直不屑于我的预言,但无论怎么样,这次,你一定要把她留在你身边,至少留到明年尼罗河泛滥的时候。不然……”
  “不然怎样?”
  “你会死。”
  奥拉西斯的目光微微一闪,而展琳原本走向他们的脚步一瞬间滞住。
  半晌,年轻法老王秀挺的眉峰轻轻一扬:“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后悔。”
  “死了的人不会后悔,而我活着时,做任何决定都不会轻易后悔。”
  “她不一样。”
  笑:“对,她确实不一样,一个掌握那样特别武器的女人,怎会和别人一样?”
  “傻瓜……”突然爆发出一阵干咳,俄塞利斯的脸色因咳嗽隐隐泛红,却无声拒绝了奥拉西斯的安抚。直到咳嗽随着喘息逐渐平静,他的头从奥拉西斯强行环抱住的臂膀上滑回枕垫,有些疲乏地抬了抬眼帘:“俄塞利斯累了,王。”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站起身把薄毯拉到他身上,奥拉西斯转身朝大门处走去。
  “王!”
  脚步顿住。
  “留住她,她是破命之人。”
  不语,奥拉西斯继续前行。
  “只有琳可以……”
  “我不需要靠一个女人来保全我的性命!”蓦然回头,直视着俄塞利斯勉强抬起的削瘦身影,片刻,眼底锐利的光芒慢慢褪去:“不过我会把她留在我的身边,因为她的武器。”
  因为她的武器……
  窒息,有什么东西在神经最脆弱的地方裂开了。
  眼前一片漆黑。
  展琳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说:不过我会把她留在我的身边,因为她的武器。
  他也曾说:后来才发现,其实权力,一直都在我这里,一直都在,琳,正如你的能力。
  暗绿色的眸子刺破黑暗不动声色地锁定住她的视线,在她眼睛还在一团浓黑中固执搜索着某些捉摸不到的东西时。回过神,扑面而来昏暗的天地,窄小的空间,显然,一切已经在悄然间恢复到了她的地方、她的时间。
  她想她应该是从阿努给自己看的那段场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