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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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4-04-18 10:51 字数:4821
确实,恨有什么用,我从不想恨任何人。
可是唐斐,我还是恨你,也恨自己,你我终究走到了此时此刻。我们走了那么远,远得再也无法回去。
血流得很快,身上已经毫无力气,我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唐斐,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是个人,不是一件东西。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我不要你对我如何作为补偿,更不想前尘尽忘,我只想要一个了断。”
四目相对,唐斐唇边的微笑迅速消失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让我看看。”
他靠过来了,我没有躲开的余地,抬起右手推拒了两下,毫无作用。眼前阵阵发黑之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身上一凉,整幅锦被都被揭开了,唐斐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颤抖:“你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
他紧紧抓住了我的左臂,迅速点了左肩两处穴道。
还是不行吗?我定了定神,侧过头看去,一线细细的白色正从床头地下缓缓升起来,升到床沿高时扩散成了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烟雾,有生命般朝唐斐飘去。
唐斐正撕开衣袖,用白布紧紧扎住我手臂上端,毫无觉察。
我死死咬住嘴唇,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白色的烟雾飘到唐斐身边,看着唐斐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跟着松手捂住了心口,整个人几乎无法控制地伏倒在床边。
心头细微的疼痛顿时扩大成了锥心的痛楚,几乎令我不能呼吸。
然而唐斐并没有昏过去,他扶着床沿坐起来,继续在我手臂上打结。我才发现血流还没有完全止住。
他的手不住发颤,处理完手腕又从怀里取出一瓶药,往我口中塞了两颗伤药。最后才问:“你……对我下了什么药?”
不过短短片刻,他的脸色完全变成了惨白,额头尽是冷汗,连嘴唇也没有了颜色。
我望着他,缓缓说道:“这是蛊,噬髓蛊。我本来想拿来对付左益州,想不到,到头来用在了你身上。”
听到“噬髓蛊”三字时,唐斐的眼神乱了一下,停了一停,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原本要给左益州的,却下到了我身上……唐悠,这该是你用过最阴狠的毒了罢,原来比起左益州,你还更恨我一些……”一言未毕,便是一口黑血直喷出来,染在早已浸了鲜血的床单上。
噬髓蛊并不是蛊,而是毒。蛊虫以血为食,本身不会入体,也没有剧毒,然而成熟的蛊虫在一次饮足了血液后产生的气息却剧毒无比。毒名噬髓,顾名思义,蛊毒入体后随着经脉血行在周身游走,十五天后入骨,再十五天命绝。这三十天中,中者所受痛苦遍及全身每分每寸,难以形容,偏偏却全身无力,求死不得。
故此,在武林同盟百年前禁用的十三种无解奇毒中,噬髓蛊名列第一。
左回风当日来过之后,我把刚刚养成的蛊虫埋在房中地下,决意不带上金顶。只要不再接触血,三个月后自然死去化尘。唐斐同意让我搬回这个房间之前清理了所有的药物,但他不知道蛊的存在。
最终,就是这样了。
不过片刻,唐斐已经摇摇欲倒,他二十余年来受过许多苦,可是大概都还比不上眼下。我强忍住一阵阵抽空般的心悸,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摆在他面前:“使用噬髓蛊需要血,天气越冷,所需的血越多。我提到左益州,只是想要你知道,如果没有左回风,我早已死在峨嵋金顶,无论你有多少炸药都是一样。”
见他一动不动,只好动手倒出一丸药放在桌上:“这是解药。”
唐斐慢慢伸出手,把药拿在手里,虽然脸色惨白,仍然可以看出那抹惯有的讽刺:“据说中了噬髓蛊的人,痛到何处,何处便枯萎坏死……你虽然医术高明,区区一粒药也不可能简单地解开。”
冷冽的声音里掺杂了些微的颤抖,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唐斐的神色,他或许想掩饰,但绝望和微弱的希冀还是不受控制地混杂在一起。我咬了咬牙:“你说得不错,虽然有解药,但是蛊毒既已入体,必然侵入经脉。性命可以保住,但你从此经脉弱于常人,再也不可运功习武,更加不能与人动武。”
此言一出,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唐斐的手颤了一下,解药掉在床上,他看也不看。
他的眼睛只盯着我。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茫然的怨毒与疲惫的痛楚不甘交织在一起,还有失落的脆弱。
如果神智清醒,他绝不会允许我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最后一瞬,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几近凄楚的温柔。
这是唐斐对我的感情,毋庸置疑。
对我来说,这个注视又如千年般长久,我想起了唐斐也不过二十二岁,以及他练武的种种苦楚,想起了唐梦最后的嘱托,还有左回风留给我的那个微笑。
晕眩的感觉一波接一波,隐约看到唐斐象从梦中惊醒般移开了眼睛,然后他沉声问我:“悠,这就是你想要的了断?”
是的,我不在乎生死,只想结束这一切,我受不了了。唐斐,长久以来你一直都错了,但是我也错了。你不该这样毒辣,我更不应该总是认为我欠了你,对你一让再让,使你习惯了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若非左回风送来玄天秘笈,你的内功早在两个月前就废了,所以,就这样好了。你不要再来逼我,我也不要逼你,从此再无瓜葛。
我不记得迷离中这些话究竟说出了口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只觉得他在不住摇晃我,对我说话。
不要再打扰我了,让我睡下去。可是摇我的人毫无放弃的意思。迷迷糊糊中口中又多了粒药,跟着被连灌了几口温水。
勉强张开眼时,整个人又脱力地靠在了唐斐身上,床上的药丸已不见了。唐斐的脸色比纸还要惨白:“你到底流了多少血,就这么想死?”
……全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劲道,也许真的不行了。可我,其实还想活着。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钟冕刚走,你就急着动手,会不会是因为打探到了左回风的消息……
感觉到唐斐的手抚上了我的脸,低声道:“多少风浪都过去了,我本以为从此海阔天空,想不到竟栽在你手里。悠,你只记得我恨你怪你,可是在这世上,除了自己,我最相信的也是你,所以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你空有一身本领,却从来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还要给我解药,就不怕我一时激怒动手杀了你?换了我,总是能把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自己却毫发无伤;就算没有了武功,最先想到的也还是要活下去……”
似曾相识,左回风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什么时候……
毫无温度的修长手指缓缓扫过我的眉眼额头,动作慢而细致,象在细细地描绘,又象在用心记住什么,最后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悠,我的确毒辣,但终究狠不过你。你……赢了。”
……看不见唐斐此刻的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那种被刻意淡化了的惆怅和疲倦却深深地刻在了我渐趋散漫的意识里,反复地回响。
再醒来时,还是原来的房间。床缛、锦被和身上的衣服全都换过了,坐在床边的不是唐斐,而是脸色沉重的唐仪。
我昏睡了两天。在醒来前一天的夜里,唐斐一声不吭地走了,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只留下一封信,一如三年前的我。
大小事情都落到措手不及的唐仪身上,也难怪他心急如焚。
我只好告诉他,我们吵了一架。
我知道唐斐是真的走了,他放手了。
两天来昏迷的朦胧中,曾经有人长久而反复地吻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的吻里有血和药草的味道。
那是唐斐对我的道别。
右边衣袖里硬硬的,象有什么东西,晚上所有人都退下后,我把它抽出来。
是一本古旧的书,左回风送来的玄天秘笈。
我就着灯火翻了几页,入目赫然是唐斐在峨嵋金顶藉以震慑群雄的绝杀三式,最后一招“天地如故”下面仍然是陈旧随意的笔迹。
“今朝之浮生万绪,他日之白草西风。”
底下如今多了一行批注:“白草西风百年后,任我予携是今朝。”
落笔挺拔凌厉,是唐斐的字迹。短短两句,把前书的苍凉雄浑之意破坏得七零八落。
有些想笑,然而在反应过来之前,泪水已经一滴一滴落下来,把墨迹模糊成一团。
初春时分,房间里还摆着火盆,我最后看了一眼,就把书放进火盆里,看着玄天秘笈迅速化为了灰烬。
是年四月初三,唐仪接掌唐门。
三天后,我离开了唐家堡。
特地选了清朗的天气上路,可是当马车走出唐门地界时,天上又是阴云密布雷声隐隐。
我从车上下来,示意赶车的少年可以回去了。他看看天色,从车厢一角抽出一把竹伞递给我,驾车而去。
身体还有些发虚,但毕竟可以行动自如了。我顺着还算平坦的小径一路朝东走去。
两天前,我在唐斐屋里发现了一张来自金陵的密报,左家虽然仍然毫无动静,可是有人在金陵城门附近看到了很像左回风的人。
日期就在钟冕离去那天。
唐斐,到底不肯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费了一些周折,因为唐仪希望我留下来静观待变,最终总算勉强同意放行了。
还在峨嵋山中,暮春时节,山崖两边尽是树木新抽出来的青绿枝叶和星星点点的小花。
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不多时就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来,越下越大,逐渐模糊了视野。
山叠嶂,水纵横,茫茫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可以凭依的唯有脚下曲折的路径。
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雨天的蜀道又滑又粘,走得很慢,可是只要并非止步不前,道路总会有尽头。
无法确定前面有什么,但我还是要一直走下去。
第三十六章 尾声·归途
之一
雨下了三天了,还没有停。十岁的小珠坐在陋巷里的房檐下,对着连成串的雨帘抹眼泪。爹发急症病了,可是娘连跑了好几家医馆请大夫,要么请不动,要么不情不愿地过来,看诊后连连摇头,说一番令人听不懂的话,然后草草丢下一张药方就走。
究竟是什么病,小珠不明白。可是两天下来,看见爹的脸凹了下去,一片灰沉,她怕得不敢留在屋里。
娘垂泪说,小小的君山县哪里有好大夫,要到上百里外的岳阳去请才有希望。可是说归说,她迟迟没有动身,只是到处求人。爹不过是个得罪了县太爷的师爷,无权无钱。家里一贫如洗,就算到了金陵,也不会有大夫愿意冒雨前来。
如果爹就这样死了该怎么办呢?小珠边想边哭,又怕娘听见不敢哭出声来。
抽抽噎噎半天,她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眼前站了一个人,顿时吓得跳起来倒退一步,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身形很单薄,脸色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拿着柄竹伞站在雨中的样子不象人,倒像一缕魂魄。
一个想法迅速闪过她的脑海,难道……是白无常来勾爹的魂了?
“……家里可有大人在么?”
在怕得不敢动弹的时候,对方开口说话了。
小珠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对面的人微笑了:“家里有大人在吗?我途经此地,进去躲一会儿雨可好?”
作为小孩子,难得听到带着请求意味的声音,而且又温和,小珠壮着胆子再看了他几眼。这个人虽然奇怪,却有双好看的眼睛,眼神沉静柔和。被他看一眼,心情象能安稳不少。
应该……不是鬼才对……吧。
对于擅自把陌生人放进来避雨,娘显然不高兴了。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之后,泪痕未干的脸上迅速乌云密布:“这位小哥,我家里有人重病不起,向东三条街就有客栈,你趁早去那边投宿,别在这屋里沾了晦气。”
这个人听了却没有动,轻声道:“对不住,实在是走不动了,我歇一下就出去。”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黑沉沉的里屋:“在下粗通医术,既然有病人,夫人可愿让我略加看视,权表谢意?”
小珠缩在一边,只觉得他静静的眼睛在环视四周时有种了然的意味,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家里三餐不济没钱请大夫的窘况。
娘满脸狐疑地再打量了他一眼,大概确认了不是歹人,也就没有坚持赶人,把他让进屋里。
他好像确实很疲倦,走路的样子有点摇摇晃晃。小珠看见他刚刚站过的地方有一滩水迹,不禁有些奇怪。雨又不大,她想象不出来一个撑着伞的人要走多久才会狼狈成这样。
可是这个狼狈的人确实有点本事,他替爹号了一会儿脉,扒开眼皮看了看,就从怀里拿出两根金色的针在灯上烧了烧,直接从胸前刺了进去,跟着又在背后重重一掌拍下去。
爹只剩一口气了,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重手,小珠想要尖叫,可不知为何没叫出声来,施针的人脸上平和的表情让她有了某种可依靠的感觉。
然后爹身体一动,猛地朝床下吐出几口黑色的东西,居然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小珠一面朝爹扑过去,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