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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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4-04-18 10:51 字数:4772
我眼望着唐靖和唐崴朝阵石去了,忽觉腕上发凉,唐斐三根手指搭上了我的脉门;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正在为我把脉。
好冷的手指……
本能地用力一甩,三根手指立时变成了五根,牢牢锁住脉门,随后就是猛地一带,我身不由己,整个人都栽倒在他身上。
“受伤了就老实呆着,你伤得不轻,别逼我再封了你的穴。”他的口气忽转冷酷,“我要你好好看着这帮奸细的下场。”
事已至此,以力博力只是白费劲而已,不如静观待变。我索性一动不动随他摆布,强忍住离他远一点的冲动,半闭着眼睛养神。
唐斐既然说我伤得不轻,我就表现得虚弱一点好了。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阵石那边机簧转动发出的轻微磨合碰撞声和唐斐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两个正在阵石边忙碌的人手上。
十八曲玲珑锁出自机巧之学闻名天下的常州九华派之手,相传天下只有十八副,算是相当珍奇之物。由于内部关窍出奇地复杂,不懂诀窍的人纵然钥匙在手兼有十八般神通也只有望锁兴叹的份。
我从睫毛底下偷偷看着,见唐靖唐崴的手法虽然有些僵硬,却显然正确无误,不由暗叹一口气:情势是越来越不利了。
唐门暗器冠绝天下,手上功夫自然远非凡夫俗子可比,两个人的动作由生而熟,渐渐快了起来。过不多时,只闻“喀”地一声轻响,唐崴手中的锁簧松开了一扣;跟着,唐靖那边也清清脆脆传来一声。
外有十八曲,内有十八窍,最难对付的第一窍既然通了,后面就费不了多少时间了。
唐斐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喀喀”声不绝于耳,只消响满十八声,锁就开了。我觉出手心不知何时变得湿湿黏黏的,全是冷汗。该是时候了,他们在阵石边已待了半刻之久。
不动声色地放松全身,不可以让唐斐觉察出我有多紧张;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加上他正扣着我的脉门,如果呼吸、心跳太过絮乱,引起他的注意就糟了。
那边依然在开锁。我看见唐靖又一次调准了锁匙的方位,用力扳下去,准拟再通一窍。
纹丝不动。
他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再转了转手中的钥柄,依然纹丝不动。
锁和钥匙都没有异状,好好地摆在那里。唐靖突地转身朝我望过来,目光中惊怒交加,隐隐还有几分惧意。 唐斐轩起眉毛,他也觉出不对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顾不上再去看唐靖唐崴了,时机稍纵即逝。我猛然翻腕,右手五指疾如闪电般反抓而下,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左手跟着一轮急点,忙乱之中,每一指都对着前胸要穴。
指力还未着实,右手下突地热了起来,一股炽热的内劲狠狠撞来,五根手指立时炙如针刺。我心知不妙,死命加力收紧手指,刚一施力胸口就是一窒,险些又是一口血呛出。来不及多想,左手依然不管不顾点下去,被唐斐微微错身,尽数点在穴道之外。
这一下突袭至此已然注定无功,唐斐的内力比我估计得还要强,反应也快上许多。我喘了口气,只觉受了刚才的冲击,体内气息愈发纷乱游走起来,四肢百骸都是一片绵软,半分劲道也提不上来,刚才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力量统统无影无踪了。
唐斐轻轻巧巧从我手中抽回手腕,点住我两处穴道,冷冷道:“惹了这许多麻烦,你也该闹够了。这一招虽然使得不错,只可惜你受伤在先,赢不了我的;唐靖和唐崴那边也是你做的手脚?”
努力定了定神,我看到唐靖和唐崴正委顿在地,和我一样动弹不得,只有眼睛还在转来转去。唐御和唐祁站在一旁,想去扶又有些不敢。
身体不能动,只剩下一张嘴,我悠然笑道:“不错,是我做的。坦白告诉你,我在阵石周围下了毒,敢接近的人就是这种下场。”
唐斐也笑了,同样悠然:“是么?当真如此万无一失?”手上猛地一扯,将我扯到一棵树边靠着,自己朝阵石走过去,“既然如此,你方才何以那么急着想制住我,我倒有些不明白了。”
他绕着阵石走了一圈,一脚将我先前插在地上的火把踢倒踩熄,对唐御唐祁道:“闭一口气,先去把唐靖和唐崴扶出来,再把锁打开。”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那支火把是我为了以防万一特制的,本身无毒,但一旦与涂在十八窍玲珑锁上的药物凑在一起就足以令人筋酥骨软。火把一熄,这一道防线自然是被破了。事实上,即使唐斐没有窥破其中关窍,它也燃不了多久了。
如今要怎么办才好?两扇小门上虽然还各涂了一种见效极快的毒粉,可是不经触碰就不会伤人,无论如何收拾不了三个人。而且,他们已经存了戒心,不一定会重蹈覆辙了。
忍不住又要狠狠去咬住下唇,我怎么就没想到用阴毒一些的药物多布几道防线呢,纵然被识破也无法即刻突破的那类药物……担心药物施得太多不方便观察水镜,结果害得现在一筹莫展。
还有什么办法吗?可以守住那个大大的铁箱从而守住玄幻阵的办法……?哪怕能制住一个人也好,随便谁都可以,可是现在动弹不得的人偏偏是我。
耳边又传来清脆的开锁声,听在我的耳中比夜鶺的叫声还更难听十倍,一声一声催魂夺魄,令人听着直想发疯。
左回风进阵还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人应该都还在阵里;阵势一动,左回风也许能全身而退,其他的人必定死伤惨重。
我知道玄幻阵中会有一个阵眼,是这种阵法唯一的破绽,无论阵石是否落入敌手,困于阵中之人只要能找到阵眼就可以化险为夷。可是玄幻阵千变万化,阵眼跟着时时移动变幻,想找到几乎是不可能的。
左回风找得到吗?他连提也不曾提过,我怎能用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去赌所有人的生机?
唐斐一直在看阵石顶上的水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朝我走过来:“悠,”水镜里看到的图景想必令他颇为满意,声音温和起来:“我记得你每次施毒时都会随身带着解药,借给唐靖和唐崴一用如何?”
说着伸手探入我怀中,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你使毒的花样太多,还是小心些为好。”
修长而冰冷的手,探进又探出,不断摸索,好难受……我忽然想到了毒蛇冰冷的鳞片,看不见血,看不见泪,也没有温度……
感觉不到并不等于没有,我知道,可是在那一刻,我顾不上去想这些,我只剩下了厌恶的本能而已。一阵又一阵,越来越难忍受的窒闷感袭上来又翻下去,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别碰我,你不要碰我……”勉强吐出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眼前一黑,一大口血猛地狂喷而出,直直地把他淡黄色的衣襟染出一大片殷红。
死命撑着,这种时候绝不能失去意识,可是既使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我又能做什么呢?
……好像还是迷糊了一会儿……然后又听到“喀拉”的清脆响声,还有带点喜悦的声音:“锁开了!”于是一下子又清醒过来。
唐斐就在眼前,我正斜倚在他身上,他的神色好像有点慌乱,他在慌什么?
一颗药丸塞到口中,他柔声道:“把它吞下去。”
这种药丸我认得,唐门的独门伤药,效果极好,只是会令人昏昏沉沉。
竭尽全力想推开他,推不动,能做到的只有把药丸吐到地上,这才发现他已经把我的穴道解开了。
伤药、解穴,锁已经开了,他居然没有急着过去,为什么?不可能是为了我。
思绪一转,我想我明白他在慌乱什么了,元月十五未至,我对他来说应该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
推不动就不推了,我微微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唐斐,只要你或者旁的什么人再碰阵石一下,我立刻自绝经脉死在这里,你知道我做得到;你若是点我的昏穴,我醒来后也绝不会多活一时半刻。”
大抵是连伤带急的关系,我的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然而,很久很久以前,乃至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
我知道我会说到做到,毕竟那是一种足以把自己也镇住的口气。
并不认为唐斐会真正关心我的死活,毕竟我只是他刚刚一脚踢开的一枚棋子。故此,这种以死相胁的带点无赖意味的做法也就远远称不上慷慨悲壮,反而有点讽刺也有点可笑。
可是这条命已是我手中唯一的筹码,等同于溺水之人身边最后的稻草。因为对唐斐来说,唐悠在元月十五赴约之前应该是死不得的,再找一个这么合适好用的人选并不容易。
唐斐沉默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知所措,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正如在片刻前我也没想到一样,这并不符合我一向的作风。那丝不知所措随即飞快闪过,融化在他深黑的眸底,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奇异而复杂,仿佛掺和了许多种情绪的眼神,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我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几乎颤抖起来。
我想唐斐一定是在权衡,是元月十五赴约的事比较重要,还是眼下清理门户比较重要。一旁的唐御和唐祁正站在原地等候命令,脸上同样有几分来不及撤下去的不知所措。
弯弯的新月依然挂在天上,极缓极缓地朝西边行去。天上与地下,都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痛苦地等待着时间快点过去,快点,让这个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混乱而扭曲的夜晚结束……
然后唐斐终于在我被这片窒息压扁前有了动静,他转过身去对那边的两名亲信开口了:“你们今夜辛苦了,把唐靖和唐崴扶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四名弟子真的很听唐斐的话,虽然留下了几道不甘心的目光,还是走了。
目力所及的天地间突然只剩下了两个人,各怀心事继续沉默。
唐斐静静望着近在眼前的阵石,不知在想些什么。右臂依然抬不起来,单用左手扶着我肯定不轻松,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越箍越紧。他肯放弃了吗?可是为何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
然后他忽然开口了:“你知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个时辰?”
我一愣,猜不透他的用意,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此刻四更未至,大约还有两三个时辰。”
“明日一早,门中每个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当初是我把叛徒引进唐门的,你想,大家心里会怎么想?”唐斐淡淡一笑:“今晚收拾不了他们,以后再难找到机会,而我……自然威信扫地,再也无颜重登掌门之位。我看准了时机赶到这里,偏偏碰上的人是你。从此你我反目,唐门无主,正应了布局之人的算计。悠,方才我伤了你,你当然会怨我狠,可是我比得上左回风狠么?”
我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知道他说的不错,是这样,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听。
人力有时而穷,我已经尽力,也已经力竭,不要再要求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一次,你没有资格。左家的人撤出后,迫在眼前的燃眉之急已然解了,你这么有手段有心计,后面的事情应该难不住你才是。
许是因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扶在肩膀上的手突然加力了,捏得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声音却依然平静:“这一次是左家来惹我,不是我去惹他,剿除内奸原本就天经地义,没什么信义好讲。我既然主事唐门,总有些大局必须顾全,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一旦让了就会要命。你为何连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定要挡在这里坏我的事?”
我知道他有许许多多的苦衷与难处,我做的总是不合他的意,所以他总是在怪我。
只是唐斐,纵然有苦衷,纵然是被迫,你又何尝替我想过一丝一毫?
一念及此,胸口又是一阵绞痛,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翻到天上去。
缓了口气,对他还以淡淡一笑:“说到阵中之人与我的渊源,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次我绝不可能让步。你既然主事唐门,以大局为重也是份内之事。动不动阵石你自己决定,我不会怨你。”
唐斐的决定,我已经猜到了。在两败俱伤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间,选哪个比较合适是明摆着的。我想元月十五对他的大局而言终究更重要一些,否则,他现在不会干站在这里除了说话什么都不做。
又是良久的沉默,两个人心中都有千头万绪,反而无话可说。只是我的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痛,也多亏如此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终于听到唐家堡内远远传来四更的鼓点声,丑时到了。阵中的人如果没有遭逢意外,应该已经平安出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