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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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一看 更新:2024-04-18 10:50 字数:4908
只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再也不会有萤火虫了。
“吱呀——”后门被轻轻推了开,冬溏露出了半个脑袋,望向院内,看到祝九后,忙轻声道:
“二少奶奶,这里……”
祝九顺着声音跟了过去,轻而易举的就出了门。这门本在后院是常年落锁的,此刻不知冬溏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神鬼不知的将锁链除了去,不仅如此,门外还备了匹小马驹。
看来,她确是担心自己就此一去不回的,故而连高头大马也不敢备、只准备了这么小小的一匹。
不过,却还是聊胜于无。
祝九在心底自嘲的笑了笑,挺着隆起的肚子、费力的翻身上了马,转头冲冬溏挥了挥手,道:
“一切照计划行事,去吧。”
说罢,一夹马腹,轻喝道:“驾!”
马驹“笃笃”着小跑了起来,在窄小的巷子中一路向西,不会儿,拐了个弯、便不见了。
几个黑衣人立刻自高墙上、房瓦上飞身跃下,看了看冬溏,其中一个领头的道:
“姑娘请放心,属下等必定一路紧跟、不让她有任何差池!”
冬溏点了点头,扬着下巴,道:“快去吧。”
那人冲另外三个人招了招手,道:“走!”
话音刚落,几人便瞬间翻转身形,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踪影了。
同时。
李泊初这边亦不得闲,本以为深更半夜的不会有事,正欲睡下,却听有人来报,说是看到一女子自西巷策马而出,一路向城北而去。
西巷,正是岳府后院所在的那条巷子,院中一扇小门常年紧闭,当巷而设,此时此刻,有女子自西巷出来,却无人见她何时进的巷子,此人必然就是岳府中人了。
无论是谁,都格杀勿论。
这是岳飞的口令。
李泊初牵出高头大马,策马一路向城北追了出去。
他其实并不急,这深更半夜的,连只苍蝇都休想出城,想必,她是想就近找家客栈,待一到黎明、便速速出城吧?
一旦追到她,无论她是否已出城,他都可下杀手了,到时拎了人头回去交差,也算是不枉岳家这么多年对他的栽培信任。
临安城内的大街小巷他都熟得很,哪里的转角有驿站,哪里的路口有酒家,甚至连哪条路上的坑洼多一些,哪条街市口的牌坊多宽多高,都轻车熟路。
可祝九却大不相同了。实际上,她只有那年被高宗带回时,以及自己上了大红花轿之后,才有机会被人抬着从临安城最宽最大的那条街上走一趟,唯一有幸目睹临安城的风采,也是数月前与岳云出来游逛的那一次,结果没走多远、还被刺客当街射了一箭。
如今黑灯瞎火的,别说那条最宽的街到底在哪里了,就是连方向、她都早已分不清楚了。
小马驹的蹄子渐渐缓了下来,不久,就由小跑变成了快走,又不久,则由快走变成了漫步,这会儿则索性踢踏踢踏的停了下来,闷哼了一声之后、不动了。
“驾!——驾!——”
祝九用力踢了踢马腹,马驹回过头瞅了瞅,继续立在当街,一动不动。
“搞什么?”她无奈的揪了揪马驹的鬃毛,见仍然无用,只得小心翼翼的翻下了马背,四处看了看。
这是一处较为空旷的路口,约莫两丈宽,东面的店铺门前挑了一盏长明灯,灯光盈盈,将四周映得亮了些。
她这才发觉,周围不知何时竟起了雾,白茫茫一片,几丈开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长明灯对街的铺子门口排着两三个纸人,白惨惨的脸上描着血红的笑唇,一身红红绿绿,其中一个,手中还挑着两支白藩。
祝九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抚了抚早已隆起的肚子,不知为何,觉得周身一阵阴寒,竟是脊背发麻了。
小马驹不知怎地、开始用力的摆着头、似是想挣脱她手中的缰绳,祝九将缰绳拽得紧紧的,低声道:
“你要做什么?老实点,都是你,好端端的不走了,不走也就算了,还把我带到这么一个恐怖的地方……喂,喂?!呀!——”
马驹更加用力的甩了几下头,忽然两条前蹄一扬、一下子挣脱了缰绳,快速的向北面那条漆黑的巷子中跑去了。
祝九被带得一个趔趄,想追却根本力不从心。她抚了抚被缰绳勒痛的手,四下张望着,觉得越来越害怕,一抬头,望见了南面街巷入口处那座高高大大的牌坊,上面烫金色两个繁体字,可她却一个都不认得。
她慢慢的向那盏长明灯走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异常快,总觉得身后某个地方,有双眼睛在幽幽的盯着她看。
“……颅于长空悬,肢碎车马后,无骨葬故家,浮兮荡去兮……冢空尸绞绝,肉尽血汪汪,衫襟挂髅竿,风拂魂散兮……”
远处,竟隐隐约约的传来了悲恸绵延的低沉长歌之音,随着薄雾缓缓飘荡于冰冷夜空之上,久久弥散不去。
“……谁在那里?”祝九站在长明灯下,背靠着已经挂上木板打了烊的店铺跟前,惊慌的向远处望去。
“……颅于长空悬,肢碎车马后,无骨葬故家,浮来荡去兮……冢空尸绞绝,肉尽血汪汪,衫襟挂髅竿,风拂魂散兮……”
歌声越来越凄惨,也越来越真切了。
东面的巷子里,渐渐浮现了一小片白茫茫的光亮,那歌声、便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不是一个人在唱,而是……一群人的齐声悲鸣。
一大片人,排成了好几排,浩浩荡荡的向这个路口行了过来。他们人人脚步飘忽,有的垂着头,有的弯着腰,均着一袭白色的衣裤,在雾气腾腾之中,徐徐的向祝九这个方向靠近着。
这些……这些是……
祝九心中一惊,早已忘了自己是在逃跑这件事,不禁大声叫道:
“救命啊!救命!——”
喊声一出,忽见那群人面前横出一道银光,只一眨眼的功夫、直冲她而来!
“当啷!”
另一道银光自另一面迎来、与之前那道交叠在一起,瞬间,铮鸣长剑之声此起彼伏,祝九只觉眼前银光乱颤,再看去,却见是几个黑衣人围着与一人在路口正中厮打了起来,与此同时,刚刚的大雾和那些白色的身影,竟是齐刷刷不见了。
歌声,也嘎然而止。
她双腿发软,原地瘫坐了下来,只觉小腹一阵胜似一阵的剧痛袭来,一股温烫的热流、汩汩自双腿之间流淌了下来。
冷汗,刹那间铺满了全身,她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襟,狠狠咬着下唇,泪光模糊,痛得恨不能让那些持剑之人立刻冲到她面前、一刀将她结果了事!
“驾!……驾!——”
远处,传来了马蹄之声。
她用力的摇了摇头,泪水自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九儿!”
岳云的声音传了过来。
祝九单手按着肚子,一阵更猛烈的疼痛席卷了过来,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颅于长空悬,肢碎车马后,无骨葬故家,浮来荡去兮……冢空尸绞绝,肉尽血汪汪,衫襟挂髅竿,风拂魂散兮……”
“大人,已到时辰!”
“斩!”
“啊——”
鲜血喷涌,瞬间成河,尸首分离,一颗脑袋滚着滚着,忽然飘了起来,长长的头发将整个脸遮住,悬在半空中,冲着自己的尸体大笑道:
“起来,站起来,时辰到了!”
一阵更似一阵的疼痛,将她自无尽的噩梦之中拉扯了回来。
睁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熟悉的帷帐,熟悉的檀木矮几,一个老妇人和几个丫鬟们在来来回回的忙碌着,耳畔很多声音,可她能听到的、却只是“嗡嗡”的一大片。
“……颅于长空悬,肢碎车马后,无骨葬故家,浮来荡去兮……冢空尸绞绝,肉尽血汪汪,衫襟挂髅竿,风拂魂散兮……”
那绵延悲觉的歌声,自噩梦中穿过、再次回荡在了她的耳畔旁边。
“不要……不要!”
祝九忽然万分惊恐的大叫起来,向床的最里面缩去,同时,小腹也传来了更猛烈的疼痛。
两个丫鬟赶过来、双双按住了她的胳膊,嘴唇一张一合的,似在焦急的说着什么。
可是,她竟依然什么都听不清。
头顶上方,飘荡着一片一片白茫茫的衣襟,似是有很多人,面容虚浮的在那里浮现,不多会儿,又朦胧模糊的消逝在那里,可又有更多的影子映现了出来,有些则看着她,冲她诡异的笑着。
“九儿?!……让我进去!”
门外,传来了岳云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竟听到他的呼喊了。这是幻觉吗?还是他真的就在门外?
“岳云,救我!……岳云,救救我!——”
她不管不顾的大声喊叫了起来,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九儿!”岳云一下子踢开了房门、大步向寝室行了过来,坐到床前,握紧她的双手,焦急道,“九儿,你如何了?”
祝九本是拼命的摇着头,可这一刻看到他,她却忽然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一袭白衣衫的人,看不清长相,看不清神情,只依稀觉得,他们在静静的望着她。
“呵……云儿……”
“我在。”他俯身,贴近她的脸颊,蹙眉低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别怕,不会有事的。”
说着,极其轻柔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却再次摇了摇头,扯出了一抹笑,低低道:
“我想,我可能是要死了吧……”
“不许乱说!”
他立刻喝止了她的话,转头冲身后的老妇人道:
“到底如何了?怎么这么久了仍是不见动静?”
老妈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无奈道:
“岳少爷,老奴也不想如此的,可二少奶奶明显是惊吓过度以致早产,孩子根本不足月,如今又是……又是脚先出来,血流的这么多,老奴也无可奈何啊!”
“快想办法,快!”
“老奴只能尽力而为……”
岳云复又转了回来,眸子幽深,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柔声道:
“九儿,不要怕……定会无事的!”
“你身后……站着两个人……他们是不是来接我……接我走?”
岳云听罢,眉头蹙得更紧,忙回头望去,可身后除了那几个忙碌不停的丫鬟之外、并无他人。
他忽然起身,自腰间抽出一柄大刀、扬手向空中挥去,同时大喝道:
“是谁?是谁要带九儿走?若是敢带走她,岳某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滚!——”
祝九缓缓闭上了眼,泪水,更加汹涌的淌了出来。
如若,心中一直无他,如若,从未离开过,那么……是否就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是否一切的一切、就会不同?
他对自己那么的好,好的如此不真实,好到让她从不敢去面对、只知一味的逃避。
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遭遇了什么,都不能阻拦他对她的好。
真的好也罢,假的做戏也没什么。
总之,她再一次无可救药的沦陷其中了。
可是……
她脑中一片混乱,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无法去想太多了,她复又睁开了双眼,人之将死,竟是淡然了。
岳云已经收刀回鞘,坐回到了她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问:
“九儿……莫怕,我已将那些东西赶跑、再不敢来带你走了,你要信我!”
祝九点了点头,忽然低头、照着他裸露出来的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他的眸中闪过一抹疼痛,却是就那么的任凭她咬着、动也不动,吭都不吭一声。
许久。
一股甜涩的味道自唇边蔓延了开来,合着泪水、一并被咽进了心中。
“这样……就好了,呵……”
她松开口,抬头看着他,笑了。
没什么可以留下,那就留下最后一丝痛苦。没什么能够带走,那就带走他的最后几滴鲜血。
让那鲜血流进心里,流到灵魂深处,从此铭刻在那里,风吹不跑,雨冲不掉,哪怕骨肉腐烂成了尘埃,也要能带着这最后一丝温热去到阴曹地府,来世觉得冷时,还能用来暖暖心、记得这一生曾有这样的一个人,沧海中撑了一帆船,乱世中策了一匹马,高大的身影曾经俯下来、冲她伸出宽厚的手掌,想要拉她一起同行。
只要这样,便足够了吧?
岳云俯身,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眼眶潮湿,不住的吻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唇和颈,喃喃的,却只有一句话:
“九儿……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