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4-04-18 10:47      字数:4765
  Author :王家平
  Issue : 总第 169期
  Provenance :现代化
  Date :199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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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去世至今已近60年。在这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里,鲁迅一步步被推上了“神圣的祭坛”,成为20世纪中国最为显赫的文化偶像。
  然而一旦我们抛弃了过去那种对鲁迅神圣化的认知模式,以平等的视角面对鲁迅,便会产生新的困惑和茫然。鲁迅的思想太丰富了,鲁迅的性格太复杂了。在鲁迅的身上,有太多的矛盾和“悖谬”。深入到鲁迅作品的艺术世界中去,走进他丰富的心灵王国里去,最吸引我们的恐怕是他的爱与他的恨。
  背负着爱的十字架
  在鲁迅的少年时代,祖父因科场案发而进了监狱,接着父亲又撒手人寰,家庭的重担就全压在了母亲鲁瑞瘦弱的肩上。在世人的冷眼里,在族人的倾轧下,母亲忍尤攘诟、含辛茹苦地抚养着5个孩子(鲁迅有一弟一妹在幼时夭折),勉强支撑着日趋败落的周家。作为周家的长孙、长子,鲁迅充分感受了母爱的圣洁伟大。晚年的他还多次对青年作家萧军说:“我的母亲是很爱我的。”母爱成了鲁迅寂寞人生中巨大的精神慰藉,也成了一笔永世难偿的道德债务。为了报答母亲,他以母亲的姓氏为自己起了“鲁迅”这一笔名。留日时期,作为光复会成员的鲁迅,曾被委派回国刺杀清朝官员,临行前他问:“如果我被抓住,被砍头,剩下我的母亲,谁负责赡养她呢?”鲁迅关非贪生怕死,然而对母亲的爱使他产生了片刻的犹豫,这导致光复会领导取消了派他回国行刺的计划。从此,他的心灵深处投上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
  母爱也影响了鲁迅的职业选择。他的政治立场与封建官僚是尖锐对立的,道不同则不相谋,按照他的个性来说,应该避免与这些统治者共事才是。然而从1912年至1926年,他一直未能脱离官场。20年代中期,鲁迅的论敌陈西滢攻击他“从民国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从没脱离过。所以袁世凯称帝,他在教育部,曹锟贿选,他在教育部……”这番刻薄的言词多少击中了鲁迅的痛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呢?鲁迅在1925年一封致青年朋友的信中透露了他的苦衷,他说自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谢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这里所说的别人,主要是指母亲。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要想寻到一个较稳定的职业谈何容易?为了赡养老母,鲁迅不得不做自己所憎恶的官员。
  更大的精神重压还来自于母亲对他的婚姻的强制性安排。1906年,“母亲病危”的电报把鲁迅从日本召回国内。回家后,他才发觉这是一个圈套,母亲身体好好的,召他回来是让他与朱安完婚。朱安是一名目不识丁、裹着小脚的旧式女子,她万不能为饱受了西方新思潮洗礼的青年鲁迅所接受。但是母亲相中了朱安,认为她比家族里的姐妹和媳妇都贤惠。鲁迅也作了抗争,然而一看到慈母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悲哀,他的心快碎了,他必须作出最大的退让。一切都按古老的婚礼仪式进行,鲁迅头戴假辫,身着长袍马褂,像木头一般与朱安拜完堂,并走进了洞房。4天后,他撇下新娘匆匆前往日本。回到东京后,鲁迅沉痛地对挚友许寿裳说:婚姻“是一件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好好好地供奉它,至于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为了尽孝,为了慰藉母亲孤寂的心,鲁迅作出了一生中最大的牺牲。
  《诗经》的诗句:“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描述了一种自然天象,启明和长庚皆为金星的别名,分别指代金星在凌晨和黄昏时所处的不同位置,后人借用这两句诗比较兄弟失和。鲁迅周岁时,父母亲按绍兴习俗把他抱到长庆寺,拜一名姓龙的住持和尚为师,龙师父给他起了一个“长庚”的法名,而他的二弟周作人后来则以“启明”为字。难道鲁迅和二弟的名号暗示了后来兄弟关系彻底破裂具有某种天意?
  鲁迅对弟弟一向是厚爱有加。父亲去世后,他在弟弟面前扮演着父、兄双重角色。二弟周作人只比他小4岁。幼时,他们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少年时代的诗文总透露着一种亲密无间的感情。1900年2月,鲁迅离开故乡前往南京继续求学时,曾写过《别诸弟三首》,其中之一写道:“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他1901年4月写于南京的另一首《别诸弟三首》诗云:“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这两首诗抒发的都是长兄鲁迅对弟弟们真挚的思念之情。1906年回国完婚后不久,鲁迅把二弟作人带到日本留学,在异国他乡,他们互相关怀,相濡以沫。他们一起筹办《新生》杂志,共译《域外小说集》,共同的兴趣、爱好和理想,使兄弟二人成为文学上的知音。1909年,周作人即将与日本姑娘羽太信子结婚,而国内的老母也难以支撑衰败的家庭,为了尽到长子、长兄的责任,鲁迅忍痛打消了赴德国留学的念头,回到国内谋职养活全家,每月还给羽太信子一家寄去60元的生活费。经过长时间的单身生活后,鲁迅与已担任北京大学教授的周作人于1919年底把全家迁到北京,他用四处兼职、多方借贷凑足的一大笔钱,在西城八道湾购置了宽敞的宅院,从此做起了安度大家庭生活的美梦。
  不过,现实是残酷的,鲁迅心中这片仅剩的“人性乐土”不久就彻底沦丧。1923年7月中旬,周家大院发生了严重的“内讧”,二弟及其妻子羽太信子与鲁迅闹翻了。鲁迅在事发的7月14日的日记中用寥寥数语记载了这场冲突:“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5天后,周作人交给鲁迅一封绝交信,内中写道:“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关于这场“家庭内战”的起因,至今仍是学术界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其中的两种具有代表性的说法可备参考。其一是“信子离间”说:鲁迅对管理家政的二弟媳羽太信子的铺张浪费、不知节俭多次给予批评,她就污蔑大哥对她“非礼”,周作人听信谗言,中了离间之计;其二是“信子原为鲁迅情人说”:鲁迅留日期间即与信子同居,后因与朱安结婚,就把信子介绍给二弟为妻。作人起初不明虚实,至事发前才得知“真相”。前一种说法有一定的材料依据而为人们所普遍接受,后一种说法因缺乏有力的证据而难为广大学者认可。不管怎么说,这兄弟二人从此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冲突半个月后,鲁迅迁出了八道湾寓所。几个月后,她回旧居取自己心爱的书籍,愤怒的周作人竟然举起一个铜制香炉向兄长砸来,幸亏友人及时劝阻,才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
  这场冲突使周氏兄弟二人产生了深刻的信仰危机。就鲁迅一方来说,他为二弟作出了那么多的牺牲,本也不指望恩恩相报,只要二弟能与自己长相知也就知足了,却未料竟落到恩将仇报的地步。鲁迅悲痛万分。在随后的三年里,鲁迅一直处于十分孤独而绝望的境地,《野草》集里的散文诗充分显露了这种情绪。
  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鲁迅与朱安度过了近20年毫无爱情的夫妻生活。自然,鲁迅身边也不乏女性的身影,他那个冷寂的家中常有女师大学生青春的笑声传出。在这群女生中,勇敢地向鲁迅放出“爱之箭”的是许广平。从此,鲁迅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拉锯战”。
  “战事”发端于1925年3月11日。那天,许广平给鲁迅寄去第一封信,请求先生给她一个“真切的、明白的指引”。这是一封普通的师生往来信件,然而在信的末尾,许广平有意提醒先生自己是位女生。或许她担心先生把自己误为男生(许广平像是男性名字)?或许这是在透露对先生的爱慕之意?从鲁迅收到信的当天晚上就写了回信的行动上看,他是较看重这位不大熟悉的女弟子的。
  从那以后,他们开始了频繁的鱼雁往来。在随后的女师大事件中,鲁迅与许广平等学生一道同北洋军阀政府展开了无畏的斗争,他们在并肩作战中培养了亲密的感情。一得空闲,许广平就来鲁迅家抄写文稿。一日,许广平大胆地握住了先生的手,从此,他们开始了热恋。许广平是爱得那般地毫无顾忌、热情奔放,而鲁迅则显得有些犹豫。他的处境是十分尴尬。他未尝没有休弃元配朱安之意,可一想到母亲那颗脆弱易碎的心,想到朱安被休后的可怜处境,他只好退却。然而,许广平炽热的感情和青春的风采又非轻易就能够从记忆中抹去。他痛苦至极。鲁迅面临着极大的来自传统观念和社会舆论的压力。当时一些论敌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为了躲开北京的流言和家庭的无形压力,鲁迅于1926年8月携许广平南下。
  在这场爱情角逐中,鲁迅内心也充满了深深的自卑,恐怕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作过这样的比较:许广平是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未婚女子,自己是已有妻室、疾病缠身(患有致命的肺结核病)、年近迟暮之年的人。所以,鲁迅曾经很含蓄地向许广平透露:“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后来,鲁迅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更明确地承认了自己面对爱人时的自卑胆怯心理:“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
  知鲁迅者莫过于许广平,她在一封信中直率地对鲁迅说:“你的苦痛,是在为旧社会而牺牲自己。旧社会留给你苦痛的遗产,你一面反对这遗产,一面又不敢舍弃这遗产……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这遗产。”这里所说的“遗产”,具体指的是鲁迅的包办婚姻,面对这份特殊的“遗产”,许广平作了最大的牺牲,她在这封信的末尾安慰鲁迅说:“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什么不能吃苦的。”据专家考证,这所谓的“在京谈话”指的是鲁迅当初与许广平确立恋爱关系时的约定:他无法与她正式结婚,在名分上,他仍保持原来的婚姻。
  鲁迅读完许广平这封信后,打消了原先的许多顾虑。1927年10月初,鲁迅携许广平从广州前往上海,在虹口景云里23号楼,他们开始了正式的同居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从此过上了安定平静的太平日子,流言就像影子无处不在。面对这种流言,他本应坚决地予以回击,但他只能一直保持沉默,他甚至设法掩盖同居的事实。刚来上海时,鲁迅常对友人说许广平是帮他校对文稿的助手,他特意将自己的卧室设在二楼,而将许广平安排在三楼居住。一向以果敢、勇猛著称的鲁迅,竟然如此地惧怕社会舆论、如此地羞于承认自己与所爱的人的关系。这种异常的精神状态自然给鲁迅和许广平的同居生活投下了阴影。鲁迅与许广平同居上海的9年是互相扶助、并肩战斗的9年,也是相敬中有伤害、和睦下潜伏着冲突的9年。
  受虐与复仇
  鲁迅的烦恼和痛苦还来自于他对世道人心的深深失望。他亲眼目睹了清末以来许多革命志士死后为世人漠视和遗忘的悲剧,他的小说《药》中的主人公夏瑜就是这样一位悲剧人物。他深有感慨地对许广平描述了当时的革命烈士的不幸命运:“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鲁迅本人也有类似的悲剧体验:“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还料不到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鲁迅觉得自己为别人作出那么多的牺牲,却反遭他们的误会、背弃以至暗算,于是他万分悲痛。悲痛之至,使他变成一尊怒目金刚,他举起了复仇的利刃。
  鲁迅曾向许广平透露自己由爱转向恨的心理动因:“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淌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这实在使我愤怒了。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
  鲁迅的受虐心理和复仇倾向的形成,与他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他基本上是在备受压抑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幼时,父亲经常强迫活泼好动的他背诵乏味的经书而禁止他玩耍;少时,祖父科场案发而家道中落,他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