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负债赌博      更新:2024-04-11 10:52      字数:4741
  “你怎么样?”殷适拎住嘉止的衣领把他拉起来,嘉止皱起眉头,摇晃了一下又坐下去。
  “扭伤脚了么?”殷适问。
  嘉止点了点头,仰起脸来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水气荡漾,细白的脸蛋儿上泪痕一层一层,混着尘土,被涂抹成条条道道,像个小花猫。
  被他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看,殷适的心顿时软了,他天生有些豪侠之气,最见不得弱小受欺,前几天跟嘉止斗气,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受的宠爱被人分掉,心里有些不平衡罢了,此时见嘉止落难,立即就原谅他了,而且很自动地就把他列为了应受自己保护的“弱小”。
  “喂,不要哭了,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嘛,你拉着我的手。”他伸出手,嘉止立即伸手握住了,勉力站起来,两个人开始向坡上爬。沟谷颇陡,而且泥土松软,走三步便会滑两步,后来还是殷适找到一处比较坚固的坡面,小心攀着杂树和石头,慢慢爬了上去,两个孩子都累出一身汗,滚了满身泥土草屑,但两只紧紧相握的小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等爬上沟岸,两个人瘫软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这才慢慢坐起,殷适搬过嘉止的脚来看,一只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鞋子也丢了,裤子扯得像破旗——当然,殷适身上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好在没有受伤。
  “疼吧?”殷适看着他的脚,比自己扭伤还难受,嘉止不说话,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殷适手忙脚乱地去给他擦,嘴里嘟囔道:“别哭别哭,女孩子才老掉雨点儿呢,你别哭呀。”
  他手上都是泥土,嘉止被他这么抹来抹去,脸上越发看不出颜色了,不过他的话起了作用,嘉止用力忍住了眼泪,试着想自己站起来。
  可脚扭伤得不轻,他还是站不住,殷适扶着他,想出了办法——“我来背你。”不顾嘉止摇头,他背转身向下一蹲,道:“来吧!”等了一下不见动静,他不耐烦地道:“快点呀,天都要黑了,祁妈妈和阿莘姐姐会担心我们的。”
  两只软软的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嘉止温暖的身体靠上来,殷适一使劲,把他背了起来,笑嘻嘻地道:“你可真轻,比小胖也沉不了多少。”
  嘉止看看在脚边晃悠的小黑狗,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殷适喝令小胖叼起装蘑菇的袋子,大家一起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晚霞在天边变幻着色彩,远山近树次第暗沉下来,归巢的鸟儿拍打着翅膀从他们身边掠过,远远的已经看见大宅的灯光,袅袅的炊烟升上青天。
  殷适咬紧牙关,托着嘉止的屁股向上推推,大声道:“快到家了喔,你坚持一下。”
  嘉止微弱地应了一声,把头贴在殷适肩上。
  小胖抬起头哼哼了几声,它的口水已经把布袋浸湿,放下喘几口气,又叼起来。殷适两腿直打颤,实在也想放下嘉止,但感觉到他依赖地趴在自己身上,不知怎地便涌上来一股力气,坚持又向前走。其实他跟嘉止差不多大,背着身高相若的嘉止,颇有些吃力,全凭一股顽强的信念支撑着,才一直走到了大门口。
  用力推开了门,殷适抬脚去迈门槛,却被绊倒了,连着嘉止滚在一起,小胖汪汪叫了起来,祁妈妈和阿莘闻声出来,一看他们的情形,吓了一跳,忙过来扶起,一叠声地询问。
  嘉止哭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祁妈妈好生怜惜,抱起嘉止送到屋里去,阿莘也一反常态没有责骂殷适,扶他进屋,又打了水来给他们洗澡。除去衣裳一看,两个孩子身上都被树枝草刺划了不少细口,还有好几处淤青,祁妈妈的眼圈儿顿时红了,搂着他们好一番抚慰,阿莘体贴地把饭菜端进屋里来,喂他们在床上吃了,祁先生找出安神的药给他们服下,才安排他们一起睡下。
  次日殷适醒来的时候,觉得手心里暖暖的,拉起来一看,原来是嘉止的手,比他的细嫩多了,衬在一起,一黑一白很有趣。看着这只小手,便想起昨天的辛苦来,再一转眼,正对上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原来嘉止也醒了。
  想起昨天的患难,两人一时都有点沉默,本来自从嘉止来了以后,他们都是一起睡的,这张主屋里的雕花大床异常宽大,像他们这么小的孩子便睡四、五个也不会觉得挤,可自从第一天嘉止咬了殷适以后,他们一直是各占一边,谁也不挨着谁,像这样醒来的时候手拉着手,还是头一次呢。
  殷适心想:不如以后不跟他别扭了,嘉止除了娇气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嘉止悄悄抬起手,搭在殷适身上,殷适大喜,滚了滚身子,靠在嘉止身边,两个人脸对着脸,互相呼出的气都感觉得到,四只乌溜溜地眼睛互相看着,慢慢地都笑起来,殷适扑在嘉止身上,跟他打打闹闹,呵他的痒,直到嘉止碰到了扭伤的脚,呼痛起来,两个人才赶紧分开。
  祁妈妈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孩子已经和好,头对头躺着玩耍,不由大感欣慰,连祁先生知道了,也着实夸奖他们几句,特别对殷适,赞他勇敢负责任,年纪虽小,已经颇有大丈夫气概。
  殷适好生得意,对嘉止也就越发和善,嘉止也不再故意惹他生气,两个孩子渐渐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一个往东,另一个绝不往西,殷适不再像从前那样顽皮得出格,嘉止也开始学着殷适那样活泼玩耍,两个人的性格,都为对方发生了一些变化。
  当然,这样的变化,是祁先生一家所乐见的。
  见鬼
  不知不觉秋风渐起,院子里的桂花树上挂满了小小的花苞,这天上午殷适跟嘉止做完了功课,手拉着手正要出门去玩,看到外面来了两辆马车,车帘一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不等车停稳便跳了下来,飞奔到殷适跟前,兴高采烈地叫道:“少爷,我回来了!”
  原来这是一直跟随殷适的小厮右矢,殷适到老宅来养病时,本是他一直服侍的,上个月他妈妈病了,向殷适告假回城照看,殷适因为想要自由自在,不肯让其他的人来服侍,殷家知道祁如云一家待殷适极好,祁家母女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也不担心,直到右矢的母亲痊愈,这才随前来老宅修葺屋院的仆人一起回来。
  殷适看到他,高兴地打了个招呼,牵着嘉止的手继续向外走,一路遇见的仆人们都笑逐颜开地向他问好,殷适年纪虽小,脾气却好,爽朗大方,殷家的下人们都很喜欢他。
  右矢惊讶地望着走在殷适旁边的嘉止,想问又不敢问,亦步亦趋地跟在殷适后头,嘉止微微皱起眉毛,牵着殷适的小手扭动了一下,殷适一回头,看见右矢跟着,便道:“你回去吧,不用跟着我。”右矢道:“我陪少爷去玩。”殷适道:“我有嘉止陪,不用你了,你回去吧。”
  右矢怔了一下,呐呐地道:“少爷。”殷适挥挥手,拉着嘉止快步跑走了。右矢追了几步,慢慢站住,心中空落落的,半晌才回进大宅,去找祁先生询问。
  祁先生简要说明了嘉止的来历,又道:“他来了快一个月,跟阿适少爷很是要好。”
  右矢问道:“他家人没有来找他么?”
  祁先生道:“没有,我时常留意,也托镇上的人帮忙听着,不过到目前还没有人来找过他。”
  右矢奇怪地道:“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个人掉进河里,您又说他是识文断字的,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
  这也正是祁先生觉得纳罕的地方,但嘉止不肯说,他也就不想多问,毕竟这孩子年纪虽然幼小,但行事颇有章法,口风亦是极紧,他不想说的,怎么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晚上右矢服侍殷适洗澡更衣,发现殷适跟嘉止简直形影不离,连洗澡都要在一起,两个孩子泡在大木盆里打水仗,弄得满地都是水,欢笑声不断。
  右矢从殷适三岁起就开始服侍他,对这位活泼可爱的小公子极是喜欢,虽然名为主仆,其实情义不输于兄弟。殷适是个淘气的孩子,右矢为了陪他,自然是上房揭瓦、下河摸虾都经常做的,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在少爷身边的位置被人替代了,心里当然不好受。
  这个叫嘉止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呢?右矢颇感困惑,不停地打量他,嘉止被他看得烦了,用力瞪他一眼,殷适这才发现,对右矢道:“你干么老看他?”
  右矢讷讷地道:“我……”灵机一动,忙道:“我觉得嘉止少爷很好看。”
  殷适得意地道:“那当然,咱们见过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
  右矢道:“是,连二小姐都比不上。”他口中的二小姐,是殷适的姐姐,今年方才十三岁,已经是京城大家闺秀中有名的美女。
  嘉止用力一拍水面,不高兴地道:“我是男孩!”他年纪虽幼,发起脾气来却自有威严,右矢吓了一跳,忙道:“是,京城的小公子们里头,也没有比得上你的。”
  嘉止生气了,抬脚迈出澡盆,拖过自己的衣服胡乱披上,光着脚就走出浴室,殷适也跳出澡盆,忙忙地要追,右矢急忙给他擦身着衣,殷适也光着脚就跑了出去,嘴里一叠声地叫:“嘉止,嘉止,你别生气嘛。”
  嘉止一直跑到他跟殷适同住的卧室里才停下,殷适追上他,拉着他手问:“你怎么了?干么生气?”
  嘉止一抬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眼看着那泓清泉越聚越多,汇成两道小溪直流下来,殷适更加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伸手给他擦,道:“别哭别哭,右矢向来很笨的,不是说错话就是做错事,你不要理他。”
  嘉止推开他,哇哇大哭,惊动了祁先生一家,都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祁妈妈看见嘉止泪如雨下,第一个便心疼得不行,抱了他好生抚慰,阿莘怒道:“是谁惹他了?”右矢躲在屋外探头探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小祖宗,看这样子,连殷适在内的所有人都向着嘉止,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呢。
  祁先生摸摸嘉止的头,问他为什么哭,嘉止抽抽噎噎地道:“他们说我好看,比二小姐还好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跟女人比?”
  大家心里都是一松,原来这样啊,不是什么大事……
  祁先生道:“容貌是天生的,美丑都由不得自己,男孩子以品性为先,看不好看当然不重要。”
  阿莘笑道:“嘉止本来就好看嘛,姐姐喜欢啊,为了这个也哭,真不害羞!”
  殷适哈哈笑道:“小丫头才老哭呢,你说不能跟女孩比,以后就不能老哭才对。”
  嘉止偏了小脑袋想一想,也觉得不好意思,脸红了,钻进祁妈妈怀里不抬头,大家笑了一阵,这件事便揭过了。
  晚上右矢睡在外间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前他一直睡在这里照顾殷适的,他不在的时候,祁妈妈和阿莘便轮流过来照看两个男孩。
  夜深人静,右矢却总是睡不着,烦燥地爬起身来,悄悄走进里间去,雕花的大床上垂着帐子,两个孩子头碰头睡着,一般的稚气可爱,胳膊腿儿还互相搭着,睡梦中都不肯分开。右矢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慢慢退出来,开了门走出屋外。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他沿着曲折的白石小径向花园中走去,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阿适少爷不重视他了呢……才一个月不见,五年的情谊竟然就褪色了……真是不高兴,不高兴!
  ……那个嘉止到底是什么来历呢?连祁先生都看不出来,很奇怪啊……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看那个形容举止,肯定不是普通人家来的……阿适少爷很喜欢他哪,总跟他一起玩……可少爷从前都是跟我玩的……
  右矢有些伤心地停下脚步,靠在荷花池边的柳树上,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对于玩伴的“移情别恋”,很是不舍,又很不甘。
  “最好能把他赶走!”右矢捏着拳头这样想,恨恨的。
  突然旁边的花丛摇晃了一下,右矢扭头看去,似乎有个人影藏在花后。
  “谁?”
  没人回答,右矢有些害怕,这深山老宅,大半的房屋长久无人居住,即使白天有时也显得阴森森的,晚上么……一阵凉风吹过他耳边,吓得他跳了起来,往回跑了几步,扭头一看,花丛后站着一个小小的人。
  右矢一看,心放下一半,原来是个穿白衣服的小孩,不就是嘉止么。
  可他半夜三更的在花园里干什么?右矢疑惑地想,猛然间想到自己刚才出来的时候还亲眼看到嘉止跟殷适头碰头躺着睡觉,怎会突然跑来了这里?
  有鬼!右矢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牙齿格格打战,两腿发软,惊叫一声,掉头就跑。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花园的月洞门,蹿上通往主屋的回廊,扭头一看没人追上来,这才放缓了脚步,心里又疑惑起来——刚才看到的是嘉止么?是……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