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蒂帆      更新:2024-04-11 10:51      字数:4908
  ,就连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房间少,他晚上就和我同睡。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你为何……要来找我。难道你……不怕?”
  “怕?怕什么?”他不解地反问。
  “你是官,我做的是旁门左道,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而且被别人知道你和我有关系,对你的仕途也有影响吧?”
  “我……”他停了一下,“第一次见面,大哥你便救了我。很多人看到这样的情况都会视而不见吧?所以我相信大哥你是个好人。你不苟言笑,好像很冷淡的样子,可是一路上都很照顾我。我也不觉得大哥你的职业有什么不好,你帮了很多人,对吧?而且……和大哥在一起会很开心……所以,我想见你。”
  他真挚的目光让我心中不知何时筑起的高墙渐渐瓦解……我也可以成为普通人吗?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之后的日子,只要有时间我便沐浴更衣去县衙找他。我知道他树敌颇多,也格外谨慎,不让别人看见。
  和柳毅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说是平淡的幸福吧。我们的交谈很少,通常都是他说我听。说官场的黑暗,说想要为官正直清廉是多么不容易,说想为百姓谋福必须要比那些贪官、坏官更精明、手段更厉害。那些我不懂,我只明白对他来说我是最好的听众,这样已足够。偶尔我也会说一些路上遇到的趣事,或是在苗寨遇到的奇人怪事。
  官场对我来说是遥远的,唯一的联系只是他。偶尔在街头巷尾听说他如何使用手段把一些官员拉下来,流言中的他狡猾奸诈,为求升官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我知道他很努力向上爬,不到十年时间便升为知州。可是我心中的柳毅云始终是那个有点傻乎乎的人。真实的他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也毫无兴趣探究。
  我们见面的时间也变少了,而且见面的时候,常常聊了一会儿他就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他日益消瘦,我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忙什么?”
  “朝廷自守弊法,不肯更张。国用殚竭,民力空虚,徭役日繁,率敛日重。官吏猥滥,不思澄汰;人民疾苦,未尝省察。我不过欲更天下弊事罢了。”
  一段咬文嚼字的话,我不懂。
  大概是看出我的疑惑,柳毅云笑笑说:“我是照大哥当初说的去做的……你不是要我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吗?我相信我的做法没有错,只是不知道我究竟能坚持多久了。”
  还有一件事,我多少有点在意。认识柳毅云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娶亲。连我也不止一次遇见向他提亲的媒人,可是他都婉言回拒了。他说他早已成亲,娘子一直住在乡下,正所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所以他连纳妾的念头都没有。我知道他曾经有个童养媳,可是在那个女孩16岁的时候,柳毅云就让她和喜欢的人成了亲,他哪儿有什么“乡下的娘子”?
  我也曾问过他,他只是一笑,反而问我:“大哥不是也没成亲么?”
  做我们这行的,成家虽然不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村子里的王婆就曾经替我说媒,隔壁村有个哑女,虽然脑子有点问题,而且模样不怎么样,但好歹是个女人,至少可以为我传宗接代。我没有同意,王婆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狠狠啐了一口:“呸,赶尸的还挑三拣四。”我知道她是为了赚媒人钱才来的,我的拒绝让她既得不到钱又沾了“晦气”,自然心里不痛快。
  我倒不是挑三拣四,实在是一个人自在惯了,不愿意多个人多个累赘。倘若成了亲,可能也没时间再和他见面吧。
  5完
  又过了两年,柳毅云变得异常忙碌,甚至有一天他一脸沉重地说:“大哥,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等我有空,自然会去看你。”
  “为什么?”
  他还是微笑,没有给我答案。是德叔告诉我,他在忙着“变法”。
  “变法……是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这就是我们的变法……倘若圣上能采纳我们的建议并坚持下去,国家一定会有很大改善的。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是说新的皇帝年轻气盛、锐气十足,是个难得的好皇帝吗?”
  “对啊,年轻,所以羽翼未丰。他登基不过半年,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摇摇头,又很快笑着说,“不过我有信心,毕竟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宰相也说我们会成功的。”
  “那么……”
  “大哥,”他打断我的话,“我好累,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
  看着他疲惫的脸,我无法继续追问。他靠在我身上,很快就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既然他说会来看我,那我就在家等他吧。轻轻拂去搭在他额头的头发,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愿。
  久久才能见他一次,我心里多少也有点失落,但是只要他平安就好。
  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变法相当不顺利,朝中支持变法的王爷和官员被诬陷勾结朋党,阴谋篡位,宰相和几个大臣都被罢官。他只是地方官员却也被贬官,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做知县。照说我们见面的机会应该比以往多,可是见面的次数却少了——刚到任就碰上百年难遇的洪水,大坝决堤,受灾的百姓不计其数。他要监修大坝,还要安抚民众,我也不敢去打搅他。直到那天,德叔来找我。
  看他哀伤的神情,我就猜到大事不好。
  “德叔,他怎么了?”
  “少爷……少爷他……”话没说完,他已是泪流满面。
  “那些人、那些人冤枉少爷贪污朝廷拨款的赈灾款,可是武爷你也知道,我家小少爷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为了灾民为了大堤他常常几日合不了眼,为了灾民连饭也顾不上吃,怎么可能贪污?”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清楚……之前少爷给了我一笔钱,要我回家养老,我就觉得不对劲,等我知道的时候少爷已经被收监了。”
  晴天霹雳。
  “那……那有什么办法吗?”
  “哼。”不知什么时候师傅来到我身边,“既然他们是诚心要他进去,你以为还有办法出来吗?”
  “我求了好多人,那些老爷生前的好友,还有当初支持少爷的人,可他们都说帮不了……”
  “不是帮不了,而是明哲保身吧。”师傅又说,“求他们不如早点买副好点的棺材。”
  我知道师傅厌恶做官的人,也不止一次责骂我,可是在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我实在受不了。
  “大武,你师傅的话不中听,但事实就是那样。”一直坐在院里的师伯也开口,“你没和那些人打过交道,自然不清楚。进去了,想出来可不容易。再说你有什么办法?你有钱?还是有权?或是有什么靠山。你什么都没有,还是早点准备后事的好。”
  连师伯都这样说,我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德叔擦着眼泪离开了,他答应我有最新的消息一定会马上告诉我,不过我们心里都知道,结果凶多吉少。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德叔来找我。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德叔摇摇头:“和我一起去吧……还要请你帮忙送少爷回来。”我知道他的意思,默默收拾好东西。
  临走时,师傅突然拉住我,酝酿许久才吐出一句:“他其实不错,只可惜……”
  可惜什么?误入官场还是英年早逝?
  我跟着德叔到了邻县,午夜我们便去了大牢。刚下过雨,路上很多水坑,天边一轮残月勉强发着白光。走惯夜路的我在黑暗中竟然有了一丝恐惧。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
  大牢的每个狱吏都收了德叔的银子,一切都打点好了,所以还算畅通无阻,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去探监,德叔在外面等我。
  昏暗的牢房里只有几盏油灯,灯火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四周弥漫着腐烂的味道,连我都忍不住掩鼻。跟着狱吏下了阶梯就踩了一脚泥水。这样的糟糕环境他怎么受得了。
  顺着黑暗的通道一直走到尽头狱吏才停下。
  “到了。”
  借着他手中的灯光,我模糊看见牢房里有个穿白衣的人靠在墙上。
  “柳毅云?”
  那人动了一下。
  “就是他啦!”狱吏不耐烦地说,“你快一点,被头儿知道了我们也不好办。”
  他说完就离开了,连着唯一的火光。周围又回复黑暗。只听见一阵“哐啷”声,还有一句熟悉的“大哥?”
  “是我……”我蹲下身,握住他从牢房里伸出的手。
  因为手上戴着手铐,他只能伸出手掌。
  “真的是你,太好了。”轻松的语气,完全不像身陷囹圄的人。
  “死前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用脸庞在我手上摩挲,我的眼睛渐渐习惯只有些微光亮的牢房,这才看见他的手上还有脚上的锁链都连在一个黑乎乎的大铁球上。难怪他的动作这么慢,只要听到“哐啷哐啷”铁链撞击的声音,我的心就堵得难受。
  师伯说的没错,我没钱没权没势,即使看见他这么悲惨也没办法帮他。我开始怨恨自己的无能。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过是替死鬼,什么贪赃枉法,不过是欲加之罪。以天下为己任,我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他苦笑一声,“大哥你说得对,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大哥,你……你可以抱抱我吗?”
  “嗯?”
  “就一下、一下就好……”
  虽然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但我还是越过牢房的栅栏把他搂在怀里。
  “大哥,我……”
  胸前传来他低沉的话语,我等他继续说下去,却再无下文。
  没过多久狱吏过来催我离开。
  “大哥,再见。”微弱却又清晰他的声音,我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见。
  柳毅云是重犯,那次探监之后我们想再见他一面都无能为力,唯一算得上欣慰的,是“斩首”而非“凌迟”。
  行刑当天,天色阴暗,黑沉沉的乌云积压在头顶,令人烦躁的闷热,雨怎么也下不下来。我和德叔跟着囚车从大牢到刑场。沿途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只知道柳毅云是因为“贪污赈灾银两”而被斩首,所以高兴地说“这样的狗官就该被砍头”。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为他们而死,我忍不住为柳毅云感到悲哀。
  囚车里的他蓬头垢面,原本白色的囚衣也脏得看不出颜色。他一脸淡然仿佛事不关己,看见我和德叔的时候还弯弯嘴角,好像是要我们不要难过。
  我的心绞紧了,我早已看惯生死,冤死惨死的尸体也不知赶过多少,可这样的心境还是头一遭。我希望大牢到刑场的路能更长一点,或者在行刑前朝廷会派人来说“刀下留人”。
  他被凶神恶煞的狱吏押上邢台推倒在地,身后站着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我突然有了救他的冲动,站在我旁边的德叔仿佛猜到我的想法,将我紧紧抓住。
  时辰一到,监刑官宣到:“行刑!”于是手起刀落,眨眼之间,他已人头落地。我想大叫却张不开嘴,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
  刽子手满意地收起刀,和监刑官还有狱吏一起离开了。因为之前送过钱,所以由我们收尸,而不是把他葬在乱坟岗。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诺大的空地只剩下我们三人。
  “差不多了吧?”德叔突然说,我才猛然惊醒,和他一起走过去。
  我捧起柳毅云的头,细心擦去上面的血污,然后口念咒语小心翼翼把头和身体缝在一起。
  “要我帮忙吗?”
  我摇头,只想自己来做。
  德叔在他的尸体周围点上香烛,然后烧纸钱,希望地府的小鬼不要这么快把他的魂魄带走。我在他的脑门、背心、心窝、左右手心和脚掌七处压上神符,再用五色布条绑紧。接着用朱砂塞入他的耳、鼻、口中,以神符堵紧。
  “武爷……少爷说,请你带他回你家。”
  德叔的话让我诧异,柳家有祖坟,为什么他不想葬在祖坟?
  “武爷……难道你还不明白少爷的心思么?少爷他、少爷他一直喜欢你啊!”
  喜欢?
  我愣住了。
  “不肯成亲、无论多么忙碌也要和你见面、即使死后也想要在你身边……这些武爷你全部不知道吧?”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