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节
作者:
敏儿不觉 更新:2024-04-11 10:51 字数:4816
刚才还是忍着无声落泪,现在到了大人面前,干脆肆意大哭。
我一边细细问他,一边轻拍他的背安慰。
小皇帝哭了一阵子,才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说:“小安……死了……呜……”
我愣住了,问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原来小安是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本来这个年龄还不会来军中服役,但是这孩子是个无父的孩子,父亲原先也是西虎军的一个士兵,好几年前就战死了,家无恒产,母亲之前就随军,不懂得什么谋生之道。丈夫死了之后,她只好带着儿子仍然随着军队走,帮士兵们洗衣浆补,赚点钱谋生,去年十三岁的儿子也长得有点大人样了,亡夫的战友们帮忙给他虚报了年龄,混到军中吃一份饷,他母亲也年纪大了,就可以回家歇着了。
我们到了这里之后,我出使之后就失散了,锦梓则天天事务繁忙,顾不大上料理小皇帝,他就自己偷偷四处满营乱跑,结果偶然遇到了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安,两个小男孩不打不相识,居然慢慢成了朋友,对于小皇帝来说,一个从小贫苦,天天为着穿衣吃饭拼命,但是有随军去过很多地方的朋友是异常新奇的,其实,光是不在皇帝的位置上和一个近乎同龄人论交,已经足够有趣了。
但是很不幸,这孩子也是此次战役阵亡者之一。
我黯然。
小皇帝本来大概觉得战争是个有趣的游戏,可以很有成就感,可以创造英雄,只要死去的人失败的人不是自己。
男人喜欢战争,古今皆同。
男孩们从小时候就迷恋输和赢的游戏。
不过,小皇帝在跟我比赛谁射死的敌人多的时候,必然没有想到这些对他来说只是数字的人,其实也是母亲的儿子,姑娘的情人,孩子的父亲,别人的兄弟战友,此刻也有人在为他们痛哭流泪。
现在他终于尝到了战争会带来的痛苦。
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说:“陛下,所以先贤才说‘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一场战打下来,必定是劳民伤财,生灵涂炭,陛下喜欢小安,所以觉得难受,可是我们和匈奴人这一次都死了好几万人,他们一样有人为他们痛彻心肺,陛下以后执政一定要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仗。”
小皇帝若有所思,止了泪,点点头。
如果他能明白这一点,这次也算没白带他出来了。
“不过啊,”我又说,“咱们不要主动轻启战端,但是如果别人欺上门来,也不要害怕退缩,回避战争,因为否则的话,会发生更多悲惨的事,死的人会更加不计其数。士兵,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国土和百姓。”
“嗯。”小皇帝继续点头。
我看他还在仔细想我说的话,笑了笑,又摸摸他脑袋说:“我先去找姚将军了。”
我进去锦梓营里,锦梓正坐在那看什么,底下站着一个匈奴人,看来是使节。
我顿时明白了:狐城果然是个聪明人。
那个使节用生硬的汉语在大大咧咧说着:“……我们王子说,打仗死伤很多人,他看到了,不忍心,现在喜欢打仗的左贤王和大王子也死掉了,他就跟大汗说,不要打了,汉人虽然跟我们不一样,也是生灵,请大汗大发慈悲,不要再让两国勇敢的战士们随便死掉,大汗同意了……”
锦梓听到这里,已然怒了,把和表掷在地上,冷笑说:“上和表求降就要说清楚休战的条件,你们被打成这样,还不跟我们上贡称臣,还说什么大汗大发慈悲……”
匈奴的大汗本就不像汉人的皇帝那样有集中的皇权,不过是几个部落推举的统一首领,并没有太多统辖各部的权利。狐城说什么请求大汗,确实是些废话。
我清清嗓子,说:“来人啊,请这位使者下去休息,我们商量好了,再来商议。”
侍卫们把匈奴使者带了下去,只余我和锦梓。我捡起和表一看,狐城在里面写着“为生灵计,战端少起,休战言和,十年之内,不动刀兵”云云。
“十年啊。”我自言自语,“狐城所图不在小呢,将来怕是皇上的劲敌。”
锦梓说:“翘楚,这事重大,皇上还小,顾命大臣在朝中的只余你一人,此事需要你来决定。”
“嗯,”我沉吟,“如果此时趁胜追击,把狐城除掉,将来皇上可以一劳永逸,但是此刻他们的军队固然伤损愈半,我们的折损却也不少,这寒冬腊月,要在荒漠草原上追击敌人,恐非易事……”
又是一个为难的决定。
我看向锦梓。
锦梓见我皱眉,说:“皇上虽小,你却不妨问问他的想法。”
我微微一笑:“也好。”
外面突然有点动静,我打起帘子出去一看,原来是小珠,她右手裹着白布,脸色苍白,全无血色,摇摇晃晃跪在帐外,好几个侍卫在外头要扶她起来。
锦梓也出来了,铁青着脸看着她。
小珠跪伏在地上,颤声说:“将军,小珠知罪。”
少女心事总难期
小珠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估计很多旁边的将士都已经不忍心,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哪个少女不怀春。
我记得初次遇到他们姐弟,那时的小珠已经对锦梓比对我亲善。
虽然我自己觉得比锦梓宽容有亲和力,大部分人都会更容易喜欢我,但是,锦梓少年乍现的气势也还是会令人折服的。
小珠是喜欢上锦梓了,从她在战场上不顾军令从我身边跑开去保护锦梓就知道了,当时,我当然也不是不羡慕她,可以绝然去追随心爱的人赴险,刀枪从中,夷然不惧。
只有肆意的青春才能如此,我的顾虑太多,那时候,我只能守在后面,替他守着,心急如焚,虽然片刻心中已经无数轮回,直至看到他无恙的身影才能长长松口气。
我也想那样跟过去,不管后果如何,也没有人期待你担负后果和大局……
锦梓,应该也知道小珠心意吧。
我已经听到有流言说小珠的手是在为了保护身心疲劳,刀刃已卷的锦梓时失掉的。
很多军人都觉得她是个热血重情的好女孩,值得任何男人珍惜。
胡大胆甚至说,虽然身份差着,姚将军至少应该纳她做妾侍。
“你已知罪了吗?”锦梓冷冷看着小珠。眼光完全不像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是,小珠不该擅离职守,违背军令。”小珠低着头,听不出声音难不难过。
“违背军令,按律当斩。”锦梓的声音完全没有温度,“念你不是军士,只是我的私仆;又救主有功,赦了你的罪,赏你一百两黄金……”
旁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嗡嗡声大得锦梓都把话停下来了。
确实,一百两黄金相当于三千两白银,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殷实的生活有余。
这个数目不算少,但是对于断掌救主之功,我倒也不觉得多。
“……但是,”锦梓的面色更冷,“不听号令的手下我不要,你自奔前程去吧,从此于我再不相干。”
嗡嗡声更大了。
小珠已经哭倒在地,以头触地,连连磕头,铿然有声,把额头上都磕出血来。
“……小珠不要走……求求您让小珠留下吧……小珠不会成废人的……会更加努力……”声嘶力竭的哭泣哀求让很多人动容。
显然很多人都觉得锦梓不近人情。
我听了却有点刺耳:她到底是觉得锦梓真的因为她断掌无用了还是故意这么说?
不过,我会这么揣测,还是因为吃醋了吧?
锦梓不说话。
别的人只是私语。
小珠还在哭,还在哀求。
这样的局面,似乎都在等我出场。
就连锦梓的沉默,也像在等我说话。
只是我应该说什么?
替她向锦梓求情?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锦梓,小珠很可怜,你对她太严厉了。”这样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虽然是事实。
也许我真的是吃醋了,也许我事实上并不是个宽容善良的人。
虽然我知道小珠真的可怜,虽然我知道她其实并不能威胁到我在锦梓心中的地位。
而且我也不喜欢锦梓的处理方法: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一点都不感动吗?他的行为我明白是为了我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让我们以后产生误会的几率降到最低。但终究是不公允的……
我也很讨厌心里不舒服的自己。
突然觉得很疲倦。
所以我就是不说话,不表态,仿佛与我全不相干,任他们冷着脸的冷着脸,哭天喊地的哭天喊地。
锦梓见我始终就是不求情,也只好自己放缓了语气:“小珠,我不是嫌弃你,但是你这样下去不好,你想要的也不可能得到。”
“不,小珠什么都不要,只要跟着您……”小姑娘哭泣的样子和对白都很符合言情小说。
“不行,”锦梓决然说,“我意已决,你不要多言,焦诚,你送小珠去接她弟弟。”
“不要……”凄凄楚楚的大声哭喊。
我再也看不下去这种破闹剧,偷偷开溜了。
又去探望了一下伤心的小皇帝,他似乎自己在思索什么问题,坐在那儿扔草根玩,并不大需要我。
我到他身边坐下,突然想起来,跟他说:“皇上,匈奴的左贤王死了,他家王子是个厉害角色。”
小皇帝抬头看我,晶亮如星的双眼里多了点什么坚定的东西。
我微笑:“将来说不定要给陛下留麻烦呢。”
小皇帝挺了挺胸膛,“我不怕,留给我以后对付吧。”
这孩子对挑战真敏感。
于是,我们最终跟狐城签订了和约,约定10年内互不侵犯对方领土,当然,如果他们攻击我们的盟国比如回鹘,我们是不会坐视的。
这一点,是为了防范匈奴趁此时机大肆扩张,到时候再来吞并我们。
而且,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匈奴承认是他们入侵,给了我们一千匹良驹的赔偿,分三年付清。
这一点一定会让狐城回去很尴尬,还没有过匈奴撤兵赔偿的先例,对于他们来说,马匹事小,面子可真是丢大了。而对于我们来说,也算是凯旋了。
不过,我却越发觉得狐城此人城府甚深,和一般匈奴人不同,将来只怕会是小皇帝的劲敌。
于是,我们终于可以回去了。
可惜不能像古罗马一路建几个凯旋门,嗯,以后可以提议一下。
小珠被焦诚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我对于这件事里自己的表现也觉得很不自在,于是便迁怒锦梓,在心里把他的心态反复剖析腹诽了一番。
锦梓大概也有点不自在,其实说实话锦梓毕竟才那么大,他估计也觉得此事不大好处理,而且小珠毕竟残疾了,他心中估计还是很有点介意的。
于是我们俩都对此事闭口不提。
但是,我还是心里隐隐不安,觉得我俩都太不像话,简直就是欺负人,所以暗自决定,等焦诚回来跟他问问,可以暗中关注一下小珠,给她一些补偿和帮助。
赏赐
我们终于可以浩浩荡荡回家了。
这一路当然时间也不会短,舟马劳顿也是少不了的,但是心里已经没有负担,所以还是很轻松愉快。
大军进了玉门关之后第二天,小皇帝突然偷偷来找我。
“张爱卿,朕有个想去的地方。”
“嗯?”我一边看着一件撕了口的衣服一边想要不要自己动手补一边漫不经心回答他。
“朕想去看看小安的妈妈。”
“嗯?!”我吃了一惊,这才抬头看他。
小皇帝亮闪闪着黑眼睛坚定地看着我,小小双拳放在腰下,丝毫不打算退缩状。
“嗯,”我整理思路,把衣服扔到一边去,“陛下说打算出去?看小安的妈妈?”
“是。”小皇帝说。
我托起下巴想:“陛下知道她住哪?”
小皇帝旋风一样出去,不久拉了一个年近四十,已经花白头发,面貌沧桑的老兵进来,换了一副笑脸和称谓对我说:“张叔叔,这个伯伯会带我去,他跟小安父亲相熟。”
老兵哆哆嗦嗦跪下来磕头行礼:“叩见张大人。”
我叫他起来回话。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十夫长,敌人见得多了,但是亲口向我这样品级的大官回话大概是第一次,很紧张的样子。
如果他知道旁边那个扯着他的小孩就是皇帝的话,不知道什么心情。
我不理声音变得很甜装乖的小皇帝,问那个老兵:“小安的母亲住得远么?”
“不远……不远,十几里路,离这里……”老兵说话不大连贯。
我微笑着和声说:“你不必紧张,好好回话就是,我又不是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