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
尘小春 更新:2024-04-09 19:58 字数:5335
回过头,正看见女孩子端坐在床上,黑暗中看不清脸部表情,只看到一双清澈明亮,黑白分明的眼。
肖文吃一惊,愣了两秒,慢慢的走到床边,低声道:“我来看看你……你没事——”
声音噎住,隔得近了,即使在微弱的光线里仍清楚看见她肿得变形的脸,唇边和脸颊贴着纱布,眼角搽了紫药水,她对他笑了笑,咧开的嘴里
上下各缺了颗门牙。
肖文一阵急火攻心,他从未如此愤怒,几乎想立刻不顾一切的跑去暴打丰二……他在窄小的医务室里快步绕了几个圈子,终于压抑住情绪。
医务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药水味,并不好闻,肖文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女孩子。
她保持着原姿势坐在床上,只一双眼睛跟着他的行动转来转去,迎着他的注视,她又笑了。
肖文慢慢的走过去,坐在她床边。
他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细细的小臂搁在雪白的被褥上面,衬出一块块青紫痕迹更为怵目惊心。
肖文闭了闭眼,安静的室内只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才听到身旁的女孩儿细若游丝的呼吸声。
放在床边的右手忽然一凉,肖文睁开眼,看到一只秀气纤巧的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手背,指尖触到他的指关节,像是被惊吓,急忙想缩回
去。
肖文伸出左手抓住她,缓缓拉近,抬起右手,把她的手合在双掌间。
他嗫嚅了下口唇,想说“对不起”,却知道毫无意义。
女孩子却先开了口。
“我多担心……”仍是轻轻细细的声音,要凝神才能听清,“我担心你被他们找到……又担心你独个儿跑来……我一直祈祷你不会来。”她在
他头顶微笑着道,“真好,主听到了我的祈祷。”
“感谢主……你平安无事……真好……”
肖文握着那只手,她的手很凉,温度低到仿佛没有生命。他紧握住那只手,低低的道:“你是基督教徒?”
“嗯,我们家从祖父开始都是虔诚的教徒。早几年破四旧,爸爸把《圣经》藏起来,每天教我们口诵。”
“……背一段给我听吧,让我也学学祈祷。”
病房内静了片刻,一阵夜风拂进,阳台门被推开些许,月光又悄悄的漏了进来。
轻纱一般的月光洒在女孩子平静的面容上,她垂下眼睫,看着低首的少年柔和的微笑。月光抹去了她脸上所有狰狞伤痕,这一刻,她圣洁如天
使。
“……The LORD is my shepherd; I shall not want。 He maketh me to lie down in green pastures: he leadeth me beside the still
waters。 He restoreth my soul: he leadeth me in the paths of righteousness for his name's sake。 Yea; though I walk 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shadow of death; I will fear no evil: for thou art with me; thy rod and thy staff they fort me。 Thou
preparest a table before me in the presence of mine enemies: thou anointest my head with oil; my cup runneth over。 Surely
goodness and mercy shall follow me all the days of my life: and I will dwell in the house of the LORD for ever。(……耶和华是
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
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至永远。)”
肖文知道这段祷词,出自大卫诗篇。他低声和着女孩子柔细语音背诵,先是英文,然后中文,一遍一遍。
心越来越静,呼吸平稳,室内不知何时只剩他一个人的声音,肖文念完最后一句,抬起头。
女孩子歪在枕头上,长发遮住半边面目,已经睡着了。
肖文看了她一会儿,她在睡梦中微微的皱着眉尖,可能伤处疼痛,唇边却带着柔和安详的笑意。
他轻轻放开她的手,站起身把那只手收到被子下面,替她掖好被角。
谢谢。他无声的对着女孩子的睡颜道。
因为她的无私,因为她的关心,也因为此时此刻,他寻到遗失太久的平静。
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他的心情总是围绕着许乐天大起大落,越爱他,越患得患失,前瞻后顾。
肖文自知不是宽容的人,所谓温文尔雅只是假相,真实的他固执,偏激,容不得半点瑕疵。
或许是孤独的童年,也或者是天性,肖文早就放弃了改变自己,为了适应世界,不管内心天翻地覆,学着表面伪装平静。
有多少年呢,没有试过这般心静如水,睁眼看去一遍澄澈。
这女孩子喜欢他,肖文知道,或许因为他救了她,或许更早以前,他们常常在图书馆相遇。
就这样吧,他想,伸出手,温柔的撩开她面上发丝。
就这样,和她在一起。
从此无波无绪,平安喜乐。
从原地攀回围墙顶端,肖文蹲下身,正要跃下,突然有个声音道:“喂。”
这声音……熟悉到入心入骨的声音……如果是一刻钟前,肖文可能会惊得从围墙上摔下来。
而现在,他只是淡淡的转过头,俯视靠在围墙上的男人。
月光照出围墙的影子,许乐天就站在阴影里,身体姿态懒洋洋,照例叼着支烟,烟头火光一闪一闪。
肖文只看了一眼,他不敢多看,因为心跳又不受控制的加快。
他转回头,仰首望着深蓝近黑的天空,轻声道:“有什么事?”
许乐天深吸口烟,吐出青白色烟雾,很随便的道:“我料到你会来。”
“是吗?”
“小子,你够狠,自己的妞差点被弄死,硬是忍住不出头。”
“……我胆小怕事。”
“操,白痴才会鸡蛋碰石头。你敢拿板砖砸丰二,又敢拎了根废柴闯礼堂,还敢蹲在墙头上跟许乐天讲话,你丫胆子够大了。”
“……我该说谢谢吗?”
许乐天摇摇头。
“你又不够狠。像今天冒冒失失跑来瞧那小妞,丰二被我收拾了,要是朱程在,你今天就别想零件齐全的回去。”
肖文低下头,望着阴影中那人脸孔以下的部位,胸口衬衫第二颗扣子微微反着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乐天叼着烟沉默了会儿,问道:“有没有兴趣跟我?”
“没兴趣。”
肖文一跃下地,走前两步消了余势,拍拍衣上褶皱,扶了扶眼镜,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只有他自己知道,落地时与许乐天接近那一瞬间,只一瞬间,扑鼻而来的烟味,许乐天的气息……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是定力不够,还是,只要沾上许乐天,他永远不能平静……肖文不愿多想,急步走开。
许乐天仍倚在墙上,阴影外面是月光如洗,他看着那少年走在月光中,消失在月光中。
几个手下从各个角落聚拢来,有人问:“天哥想收这小子?要不我带人教训他一顿,包他乖乖磕头叫大哥。”
许乐天嗤笑一声,斜眼睨他:“老子手下至于这么缺人?你们干什么吃的?”
那人马屁拍到马腿上,呐呐不敢言声,心道不至于你干么守半夜就为等那小子。
“不愿意就算。”许乐天吐出口烟,“又不是非他不可。”一只手揣在裤袋里,转身走向与肖文相反的方向。
月光下,两个人,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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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不是我生日啊,不过还是替他谢谢JMS!
许乐天有没有回来,这个,是秘密~~~~
在全校都知道丰二被许乐天教训了的三天后,有事外出的朱程终于回到C大。
王见王,没有想象中的血雨腥风,甚至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两位老大打着哈哈,你拍肩我握手亲热如至交兄弟。
没人知道他们达成什么协议,眼见为实是,C大校园又安静下来。
校领导也终于从办公桌下爬上台面,一面作威严状一面掏手绢子擦汗。
肖文冷眼看这出闹剧,彻底置身事外。
那夜与许乐天的见面,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正面的,近距离的与十八岁的许乐天相会。
相遇之前,他想尽办法躲避,因为心里还在乎,所以无法坦然面对。
等到真实的面对面以后,独自走在月光底下,他渐渐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是他爱过的那个男人。
不是那个他全心全意爱恋,用半生时间相对,最后却背叛他的男人。
他正走到空无一人的篮球场,停下来,站了很久很久。
原来,他爱过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这世上。
其实他早该想到,重生前的那场车祸幸存的几率太低,或者,下意识不愿意去想。
他慢慢的坐在篮球场上,夜露深重,他平躺在冰凉地面,伸展四肢。
月亮仍在深蓝近黑的天空缓缓行走。
肖文躺在那里,细细的回想他与许乐天的相遇,相恋,二十年里种种琐碎小事:乐天第一次为他过生日,送他一把刮胡刀,因为他抱怨被压在
下面不像男人;系里想送他出国,他婉拒,陪同学去机场,乐天却急惶惶的追来,抓到人就死搂着不放;乐天喜欢在他洗澡的时候来骚扰,他
就假意帮他洗头,趁他满头泡沫睁不开眼,飞快洗完溜出去;他年轻资历浅,评不上职称,乐天瞒着他去威胁领导,远远看到他来,躲到校长
的办公桌下,害他成了全校的笑柄……
他静静的躺着,静静的微笑,发现自己原来曾经幸福,如此幸福。
那个他爱着的人,曾经如此爱他。
直到天边渐渐发白,远处传来隐约人声,肖文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缓慢的站起身。
脚下发软,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在场边绊了下,他扶住一棵树,站稳了,轻拍树干。
“别了,乐天。”
接下来的日子肖文很忙碌。
他默写了前世读过的几篇在专业领域引起轰动的论文分寄到国外几家著名学府,同时附上自己的就学申请书。
这些论文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具有超前性和突破性的,何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方惊为天人,很快都寄来回信索要进一步资料。
肖文不敢剽窃得太过分,认认真真的写了两篇论文,阐述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再寄了过去。
这次回信花了点时间,一个月后,肖文只收到两家名校的入学许可。
量虽然少了,质却很高,都是世界知名的一流学府,而且对肖文提出的携眷要求也很大方,只要肖文通过面试,可以同时解决妻子的签证。
“妻子”,肖文看到这个词,怔了怔,他曾经以为这一生都不会与这个词有交集。
不过,现在已经是另一生啊……他微笑了。
这个月里那女孩子的伤很有起色,肖文不敢再去看她,等她搬回女生宿舍,每天在附近晃悠,偶尔遇见她被同学扶着散步,两人远远目光一触
,都迅速别开头,却分明看到对方的眼中笑意。
这种心有灵犀的温和感情让肖文很舒服,也很珍惜。
校园内平静了很长时间,丰二销声匿迹,朱程和许乐天分别约束自己手下,骤眼看去,C大师生和睦齐心治学,不愧人文荟萃,学术气息浓厚的
象牙宝塔。
肖文却不敢掉以轻心,他认定自己和那女孩子都必须离开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现在他最苦恼的是,怎么才能改大年龄好结婚?
自从发现《圣经》能让他心情平静,肖文去图书馆借了旧约和新约全书,每天临睡前读两段。
这天正读得入神,床板忽然响了两声。
肖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下铺睡着李睿,后者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这种“联络方式”。
李睿又敲了两下,隔了会儿,闷声闷气的道:“哥们,不理我啊?”
肖文笑,心怀大畅,忍不住顽皮,在上铺使劲捶了两下床板,抖落不少灰尘,听到下面李睿鸡猫子鬼叫再探头道:“你说呢?”
李睿头脸上尽是灰尘,两只眼睛骨碌碌瞪着他,突然伸臂拐在肖文脖子上,硬要把他拉下床。
肖文大笑,边笑边求饶,差点眼镜都掉地上,李睿终于饶了他。
“今儿我生日。”李睿搔了搔后脑勺,在肖文脸前作势晃了晃拳头:“不来的后果你知道了?”
肖文忙不迭的点头,李睿这才满意的哼了声,摇摇摆摆的出了寝室。
肖文看着他的背影收不住笑容——本以为永远无法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