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4-04-09 19:57      字数:4780
  她语调柔和,全无讽刺之意。
  “在白老师家里,喝一点没关系。”
  智晓亮含笑望着罗宋宋,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的双颊透出绯色;在灯光下也不是那么尖酸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着倾倒入玻璃杯中的金黄葡萄酒。
  她的幸福之杯也几乎要满溢,装不下其他人的感受。
  自私透顶。
  白放老师举杯。
  “八年了。很高兴,又和你们见面。真是艰难,要把你们聚集在一起。不像以前,每天准时来练琴……不说了,不说了。”
  他和爱徒挨个碰杯。聂今也举起酒杯,被白放老师躲了过去。
  “我从来不偏心,你们三个我都同样喜欢。天分最好的是孟觉,悟性最高的是智晓亮,最热爱钢琴的是罗宋宋。无论你们现在在什么岗位上,老师希望你们都能优秀地工作,健康地生活。”
  一席话说得面面俱到;如果不是了解白放老师有一说一的脾性,真要觉得他是在说场面话。
  “干杯。”
  “干杯。”
  当酒杯放下的时候,大家都是浅抿了一下;只有孟觉一饮而尽。
  “孟觉,你喝酒真豪气。”
  大家都望着他。只当他做了几年公务员,酒国中规矩多,习惯成自然。
  “喂,是你们这些虚伪的家伙们先说干杯的。”孟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面颊上两个深深的小旋儿,还是跟八年前一样的面相,“唉,老实人就是容易被欺负啊。”
  满室哄地一声笑起来。
  “孟觉,你羞不羞?”
  神勇无敌小衙内说自己老实,大家都笑了,连在镜头前已习惯优雅浅笑的智晓亮也露出两排白牙。
  “来来来,吃菜,吃菜。”
  谁说不偏心?白放老师从来最喜欢的不是光耀门楣的智晓亮,而是古灵精怪的孟觉。
  孟觉和许达性格有几分相似,但多三分贵气,三分正气,少三分流气,三分惰气。孟国泰开明兼民主,三岁就已经送孟觉来学琴,俗话三岁看老,孟觉从不扭捏,也不哭着找妈妈,他有一双得天独厚的手,早早学会李斯特的《唐璜之回忆》,年少风情,让大哥孟金贵啧啧称奇——要知道孟家人多五音不全,难得出个音乐神童。但孟觉根本志不在此,一直难以集中精神练习,直到智晓亮入门,再无长进。
  虽然白放老师深恨弟子不思进取,但孟觉自幼失恃,由父兄抚养,打不舍得,骂不舍得,也就放任自流了。智晓亮胜在专心,自律,悟性极高,少年老成,很快超越孟觉,加上父母鞭策鼓励,很早就已经决定走职业琴手这条路。
  既然有专业和业余之分,曲目练习和课程安排上就有很大的不同。学琴的小孩子能有几个走上职业道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当然要精心栽培。等罗宋宋入学,一曲《恰空》弹得出神入化,激起了孟觉好胜之心,又好好练了几年——怕连女孩子都比不过,面子上不好看。
  要叫白放说说他们练琴时的轶事,十件有九件和孟觉有关。
  “那时候你可没少做坏事。”
  白放老师和师母把孟觉未成年时做的一桩桩坏事公布出来,简直上天入海,顽皮到匪夷所思。他现在已经成年,又未过追诉时限,理应接受审判。
  “……把隔壁养的大公鸡尾巴拔光了。”
  被告供认不讳。
  “没错,是我干的。十八年前我就承认了,十八年后我仍然是条好汉……”
  师母笑着给孟觉和智晓亮各搛了条鸡腿:“好了,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干嘛还提?”
  “当时他们年纪小,一场邻居,只叫他们认了个错。那只鸡是隔壁准备拿来配种养小鸡的。”
  “怪不得尾巴那么漂亮,够气势!”
  “别岔开话题。你拔它的尾巴,它还怎么求偶?……你就说说你怎么想的吧。”
  原因其实很简单。自然老师要求学生们种大蒜观察生长情况,罗宋宋和孟觉一起种在了白放老师门口的花坛里,才露了个小嫩芽就被大公鸡全数啄光光。
  “白老师你知道的,我小的时候真的很不喜欢做家庭作业,老师们都已不管我,倒是大哥时不时要抽查。我第一次说作业本被野狗叼走,第二次说被雷劈中烧掉,他起疑心;如果第三次说我的作业被公鸡吃了,你说他会不会发火?会不会揍我?没办法,只好拔它尾巴做证。”
  “你可以让宋宋帮你做证。”智晓亮道,“她的作业也被吃了。”
  孟觉抬眼看了看正在默默将一桌子好菜拼命往嘴里塞的罗宋宋。
  罗宋宋的大蒜苗被吃掉的时候,她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不仅仅是因为怕完成不了作业,更怕父母藉机折磨,自身难保——也许这才是他要报复那只鸡的主要原因吧。
  “其实那只鸡真是识货,花坛里还有苜蓿﹑菊苣﹑紫苏,它就专挑大蒜吃。”
  智晓亮和孟觉两人不怀好意地相对一笑,十分□。
  “不说鸡的事。和六号楼的两个高中生见一次打一次,逼得他们举家搬迁,有没有过?”
  “神说要爱邻居,爱仇敌,我做不到爱仇敌,都想好好和邻居相处啊。他们不搬,只有我走。可是我走了,白老师你一定不舍得我……”
  孟觉有将一件严肃的事情说的无比搞笑的天分。白放哭笑不得。
  “强词夺理。”
  “民主街小霸王?”智晓亮也想起来了,“有段时间天天袭击我们。”
  “那两个猪头,看武侠片走火入魔,以为自己是日月神剑,天剑绝刀,站在路中间擂肥……”
  罗宋宋离家之后一直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好的,趁饭桌上一干人热烈攀谈无暇顾她之际,埋头猛吃。
  罗宋宋如今算是白放学生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她也曾经让白放眼前一亮,以为找到了双手并重的怪才,潜心教她练习《平均律钢琴曲集》。白放强于其他老师的一大优点在于他能够隐藏个人风格,因材施教。拉赫玛尼诺夫之于智晓亮,李斯特之于孟觉,巴赫之于罗宋宋,才是指引他们进入音乐殿堂的使者。但是一个认为人生只是老去的小姑娘深深陷入巴赫作品中悲怆﹑痛苦的意境,这对她来说并不妙。
  果然一语成谶。
  当事者现在已经是俗人一个。
  师母的手艺在罗宋宋印象中一是一流的。牛腩焖的极烂,鲜滑嫩幼,混合了番茄的酸甜;红烧素鸡外焦内嫩,饱含汁水,味道醇厚;清蒸鲈鱼浇上豉油,味道鲜不可言;还有瑶柱烧豆腐,腊肉炒四季豆,蒜瓣苋菜,木耳拌黄瓜等滋味丰富的小菜,就连一小碟拌饭吃的辣酱豆豉也那么有味道。
  “真羡慕你们能一起学琴。”
  聂今突然与她攀谈。罗宋宋怔然,她正准备喝碗鸡汤结束战斗,留点肚子给待会的糖水。
  “怎么突然这样说。”
  聂今家里做琴行生意,聂父也一直希望女儿多少对音乐有所认识,否则也不会送自己的女儿去读音乐附中。但生意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意场上来,那些风花雪月毕竟靠不住。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看着智晓亮和白放老师激烈地讨论着拉三的演奏技巧,聂今不由得感叹一句,“你看他只是饮酒,根本不动筷。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咬得菜根,百事可做。”
  罗宋宋想了想,认真回答。
  “和他们做同学压力很大。说好听是第三名,其实就是垫底。白放老师不管你脸皮薄不薄,教鞭随时会落下来。每天都弹那八十八只键,厌烦到死,惨过上学。恨不得天上下刀子雨,可以不用来。”
  “你?白放老师说你热爱钢琴。”
  “这是小衙内的原话。外星人也抱怨过。”
  聂今饶有兴味地看着罗宋宋,一对耳环微微晃荡。
  “智晓亮也会厌倦?”
  “当然。九八年十一月八日,全市大停电。点着蜡烛还要练习,我亲耳听见他爆粗口。不过也是唯一一次。”
  “哦?”聂今显然来了兴致,“我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罗宋宋顿时惭愧自己吃撑了,竟然多嘴。
  “聂今,我没有把这些事情讲给别人听过。”
  可能和聂今比较投缘,加上她以智晓亮前女友的身份,来到这里倍受冷落,于心不忍。
  “宋宋,不要也把我当外人嘛。来来来,吃块面颊肉。”
  两个女孩子在饭席上讲小话,格外显得亲昵。
  聂今和庞然不同。庞然心浮气燥,虚情假意,聂今在名利场中打滚,有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缺点,但整个人本身并没有什么坏心眼。
  罗宋宋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好。这件事发生在外星人出国之前。智官因为办案得罪了不知道哪里的恶势力,悬赏要买外星人一对手,他躲了两个月才回到琴室。”
  “被人追杀多恐怖啊,我和小衙内想听他的感想。结果他说那两个月简直在天堂,每天不用练琴之余,还可以随便挖鼻孔,掏耳朵——要知道白放老师平时只准他的手放在琴键上,没有仪态的事情是坚决不允许做的。他甚至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两个月没有剪头发和指甲。你能想象智晓亮挖鼻孔的样子吗。”
  聂今躲在酒杯后面傻笑:“那场面一定超猥琐。”
  “他回到琴房第一天邋里邋遢,第二天就又和以前一样清清爽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说如果真的要失去一双手,也要把普通人的事情都做一遍——连智晓亮这么自律,这么坚定的人都会发癫,可想而知练琴是一件多么寂寞的事情。”
  聂今不赞同。
  “寂寞都值得。你知道吗,我哥是个自恋狂,目空一切,和他一起长大生不如死;你有两个青梅竹马真是幸运。”
  真的幸运吗?如果没有学琴,就不会遇到智晓亮和孟觉;没有遇到他们,就不会废了一只手;没有废了一只手,她早就学成出师,脱离罗家……不不不,前提是她不学琴,又怎么会学成出师。
  这是个死局。也许不幸,也许寂寞,但是值得。
  “是。值。”
  那边孟觉还在解释为什么要打得两个高中生背井离乡。
  “……电视台放《绝代双娇》,他俩就是花无缺和小鱼儿……”
  “哎呀,不要讲了。”触及年少隐事,罗宋宋急了,“ 孟觉,你向来都很夸张。”
  孟觉笑眯眯的酒窝瞬间消失,脸也垮了下来。
  “好,闭嘴。吃饭。”他当真赌气不讲,埋头扒饭。
  小衙内生气了;气氛一下子僵住几秒。
  “好吧,我讲。我不夸张。”智晓亮为了打破僵局,开始了本次饭局最长的一次单口相声。
  第二十章
  一开始,他和孟觉也不知道罗宋宋被敲诈,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先走去搭车回家,而他和孟觉都有人来接。后来是孟觉见她每次弹完琴换鞋不对劲,便问她。
  “罗圈圈,你干嘛把钱放鞋里?”
  罗宋宋支吾了两句,飞也似地出了门口;孟觉皱住眉头。
  “有问题,又瞒住我。”
  这个问题等孟觉的一个女同学来找他玩的时候真相大白。
  “孟觉,那个马脸女生是不是你师妹?我看见她在路口被两个高中生擂肥。”
  孟觉即刻弹起来往外跑;智晓亮也跟着。远远看见宋宋赤着脚去捡两米外的鞋子,那两个高中生在后面推揉她。
  “还敢跟我玩邪的……明天乖乖地交五十!听见没?!”
  智晓亮还没反应过来,孟觉已经冲上去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混蛋!”
  那两个高中生吃惊回头——原来就是以前曾经在六号楼附近讥笑罗宋宋是垃圾妹的家伙。
  “又是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即刻扭作一团厮打,孟觉瞅准了比较高大的那个,勒住脖颈,往地上一压,开始翻他口袋拿回罗宋宋的钱。
  “没钱是吧?没钱回去找你爸要!欺负女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们擂肥从来没有被反抗过,一旦有人起义,立刻乱了阵脚。相对弱小些的那个高中生,自封“小鱼儿”的那个,见老大被孟觉制住,战斗力暴涨,抡起一对麻杆似得胳膊,小拳头跟雨点似地落在孟觉头上,身上。
  “放开花大哥!”
  孟觉才不放呢,左一拳,右一拳,狠命地朝“花无缺”身上招呼。“花无缺”几次想翻身坐起,都被死命压住了。
  “他妈的,老子擂她,关你鸟事!”
  “就关我事!抢她个穷丫头干什么?是不是搭车去青山就差两块钱?我烧给你!”
  (作者注:青山是格陵青山精神病院的简称。)
  罗宋宋就像很多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扑上去说别打了,别打了,结果麻杆胳膊挥过来,打中了她的鼻梁,当场血流不止。
  “智晓亮!你带罗宋宋回琴室!”
  “孟觉!别打了,呜呜呜……”
  罗宋宋哭得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