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匆匆      更新:2024-04-09 19:57      字数:5019
  王医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看样子,我得学习爱屋及乌了。”
  “对不起,丽明不是乌鸦。”
  “这不过是一句说法。”
  “我确有领养她之意。”
  “将来对你婚姻生活不构成障碍?”
  “咄,”培生忽然略见激动,“她将由我独力教导抚养,供书教学,有何障碍?”
  王医生噤声。
  培生说:“她已经八岁,不是一个包袱,再过数年,已亭亭玉立,可往外国寄宿,我看不出什么人会歧视她。”
  王医生再也忍不住,十分幽默地说:“付不出一百万私家学校十二年教育费的人。”
  培生脸色缓和下来,忽然笑了。
  “那小女孩很幸运,与亲生父母无缘,却有陌生阿姨真心同情她。”
  “是。”培生承认,“我认识一位太太,父母叔伯兄弟丈夫均无能力,可是有姐夫自愿资助她一生。人与人之间缘份的确一言难尽。”
  可是这一次坦白之后,王医生与培生渐渐疏远。
  他觉得她怪僻,不易讨好,城内有的是未婚的清纯的有粒奁的小姐,不必对施培生情有独钟。
  培生不在乎。
  领养手续进行得颇为顺利。
  一年过去了,连家务助理都对丽明产生深切感情:“这孩子乖,对人不挑剔,对自己要求高,故容易相处。”
  这个道理,许多大学生都不明白,一味看低别人,一味抬高自己,惹人耻笑。
  关玉贞与培生成为好朋友,这是意外收获。
  一日,她气急败坏地告诉培生,“丽明的母亲出现了。”
  培生一怔。
  私底下她有点黑心地希望那位女士永远失踪。
  “她问及丽明的情况。”
  “丽明很好。”
  “她想见她。”
  培生摊摊手,“只得让她见。”
  “培生,你怎么可以那样大方!”
  培生苦笑,“这是我的悲剧,我很少妒忌,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
  “不,培生,你爱人多过爱自己,所以才会替人着想。”
  “把我说得太好了。”
  “丽明生母对你非常感激──”
  培生摆摆手,不想听下去。
  丽明打扮整齐了去见生母。
  培生说:“换那双新漆皮鞋比较好。”
  丽明像大人那般说:“她不会介意的。”
  “我小器,我计较。”
  去了半天,丽明由司机接回来,关玉贞与施培生齐齐问那小孩:“怎么样?”
  “母亲想带我回美国。”
  关玉贞泄气,“她是你生母,有权那么做。”
  “她任我选择。”
  培生到这时才开口,“令堂环境太好了吗?”
  “她结了婚,有一份工作。”
  “你呢,你怎么看?”
  “我说我要考虑。”
  关律师说:“她反应如何?”
  “她说她会先回去,与我维持联络。”
  关律师颔首,“没想到会这么文明。”
  “还有,”丽明说:“她说她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漂亮的漆皮鞋买,一定很贵。”
  丽明回房去。
  “可怜,小孩要作出大人的抉择。”
  培生抬起头,“你一生人有无作出过抉择?”
  关玉贞点点头,“有。”
  “可以说出来吗?”
  “有一年,既要读书又要工作,实在熬不下去了,碰巧有人追求,提出很好的条件,我便得作出抉择。”
  “条件好成怎么样?”
  “房子汽车、佣人、司机、大笔现款、每月家用、股票、黄金。”
  “用什么交换?”
  “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及自由。”
  “划不来。”
  关玉贞颔首,“你说得对,但当其时我有点灰心,十分心动。”
  “后来是什么帮助你继续熬下去?”
  “那男人的妻子找到我家来。”
  培生笑,“救了你。”
  “可不是。”
  培生说:“在我这里,好吃好住,生活有保障,可是,我不是丽明的生母。”
  “不过,你对她的爱惜也很足够。”
  “不一样的,”培生笑笑,“风平浪静之际,谁不爱谁,一有三长两短,我恐怕经不起考验。”
  “丽明生母考试亦不及格。”
  培生抬起头,“航空公司教飞机乘客,万一遇到空难,首先自己先套上救生衣,再去帮人,先自救,后救人,现实生活中状况也相似吧。”
  “丽明会原谅她吗?”
  “那并不重要,她只求存活,不求原谅。”
  “现实真悲惨。”
  “是,所有的悲剧均属常事,更加凄凉。”
  小丽明把自己关在室内,许久不出来。
  培生很体贴,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里去。
  关律师稍迟告辞。
  深夜,培生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床边有声飨。
  她睁开双眼,看到小丽明站在床沿。
  她温柔地问:“囡囡,什么事?”
  “我睡不着。”
  “有话要说?”
  “是,如果我留在你家,会不会连累你?”
  “咄,我资产宏厚,十个罗丽明也休想动我毫毛。”
  “可是,王医生怎么不来了呢?”
  “王医生?”培生大感讶异,没想到小丽明会、心细如尘,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这种追求者,阿姨手下多得不胜数,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番话说得如此豪气,连小丽明都忍不住笑出来。
  培生接着说:“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么,你放心,他不再上门来,不因为你。”
  “可是妈妈常常说,她的男朋友避开她,是因为怕我。”
  “她太没有自信了。”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爱自己。”
  小丽明也笑,“阿姨,我真爱与你说话。”
  “我也是。”
  她俩紧紧拥抱。
  “我不想跟母亲走。”
  “那么让我收养你。”
  “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
  “凭我们缘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
  “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还要多考虑几天。”
  “你慢慢想,没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
  关律师说:“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
  培生一味讪笑。
  “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
  没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现了,这次带着她的伴侣,是很胖,很壮大的一个洋人,过分热情,使人觉得烦。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闷闷不乐,躲在阿姨身后。
  关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她不愿去。”
  她生母辩说:“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
  丽明仍然不愿。
  生母深深叹气。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
  培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
  培生也道谢。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
  问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亲一样,是个自私的人,我抛弃她,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
  隔一会儿培生才说:“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丽单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语。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不到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
  想一想,“丽明”,培生说,“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你同养母住,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岂不最理想?”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她终于点点头。
  那天晚上,丽明趁培生未睡,溜进房来。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
  “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块肉余生》。”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
  “不要对母亲反感。”
  “她的婚姻会长久吗?”
  “何劳我们操心。”
  “你呢,你找到对象没有?”
  “我才不担心那个,”培生搂一搂丽明,“你的数学进步没有?有无勤练小提琴?”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归宿写照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我跟姐姐说:“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
  姐姐叹口气,“如果你象我这样,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嗳,别试图转变话题,我在诉我的苦,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么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声音,“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否则总会到三十岁,是不是?”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只好独自沉思。
  三十岁了,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考入港大念经济,港大出来,已经廿三岁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国读了硕士,本来还想追念博士,但被母亲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怎么搅的,才刚上轨道而已,没舒服三两年,就三十岁了。
  我为自己不值。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因为太舒适太自在,也结交过男朋友,收过玫瑰花,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但总不想到结婚,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九折!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个打算,换句话说,好歹要找个伴,万事结了婚再说。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
  我没好气,“姐姐,那阿简一付甩毛相,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女儿都十一岁了,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
  “那么老叶呢?”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真服了她。
  “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说话在粘利根,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充满了干鱿鱼、江瑶柱、冬菇味,载完货就载女人,还嫌我住得远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他还嫌我不够老实──你还提他?”
  姐姐略为气馁,“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
  “余某快五十岁了,一副师爷相,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整天弯背哈腰,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
  姐姐顿足:“真是,没有一个人才。”
  怎么办呢?我颇为绝望。
  “你那些同事──有没有可能?”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别开玩笑,他们?别说“才”三十岁,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
  “小张小陈小李呢?”姐建议。
  “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蓄着汗毛当胡须,我跟他们去混?英名扫地。”
  “这就是了,”姐姐下了结论,“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女人若到了三十岁,阿狗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