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
幽雨 更新:2024-04-09 19:57 字数:4835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着:“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着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着头悔恨交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着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着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着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着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强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着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着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着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着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我说:“说你恨我。”
“不,”她平静的说,“我永远不说。”
我说:“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
她叹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他说:“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虑几天。”
我答应下来。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带着眯眯陪我。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议到上环去,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我说。
在那一区,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盼妮笑着数: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街道非常的脏,文武庙、古玩店、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厅内漆黑,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个梦,不合时代节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这样的梦,我叹一口气,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与两个女儿沿石级而上,走到庙前一块空地,忽然看到白鸽飞起,一只跟着一只,接着有儿童的欢笑与掌声。
盼妮说:“这是一处公众游乐场。”
我点点头,广场有槛褛的滑梯与秋千架子,不过孩子们都聚在东边一个小角落。
盼眯拉着我要去看热闹,我说:“别过去、我们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术,我要看。”眯眯固执得很。
我皱着眉头,“那是江湖卖假药的,一会儿警察就来赶了,有什么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们就陪她看一会儿、否则她闹将起来,谁能控制她?”
我无可奈何,只好陪她们过去。
只见一群乡气的孩子围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扬手转身间,有意无意、变出无数白鸽,他身前放着—只简单的木架子,上面已停着三四十只鸽子,可是他还不停的变,甚至搔一下头的刹那间都变出一只鸽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啧啧称奇:“他简直伟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秃秃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上环这一区起码有三万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术却挥洒自如,我忍不住随着孩子们鼓掌、一边下结论:“没什么稀奇,这手魔术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刚说完这句话,我听到身边传来清晰的一声冷笑。
我诧异地转头,站在我不远之处是一个老头子,白发白须,一袭长袍虽然十分旧,却很干净,他身段也还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倒像刚自一幅山水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加理会。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兴奋得莫名。
盼妮轻轻推一推我,“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说:“这还不容易,每星期带她去看一次变白鸽好了。”
我才讲完,身边又来一声冷笑。
我不耐烦的转头过去,问那老头,“请问阁下为什么笑?是否我说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话?”
老头瞪着我:“不错,你的话的确非常可笑。”
“为什么?”
他冷冷的说:“这一手‘万境归空’。我练了五十年,尚未到这位先生这样的地步,而你一连讲了好几次,硬是说在别处见过这套魔术,岂不是可笑。”
我问:“万境归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转头看那个中年人,他已表演完毕、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只白鸽,他取起架子顺挥手出去,一转身,所有的鸽子在那一刹那全部失去踪迹。
老头又得意又羡慕,说:“看见没有?万境归空。”
观众发出赞叹的声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这时候冲上去,那中年人看见她一怔,低下头与她说话。
我对盼妮说:“去把妹妹叫回来,我们走了。”
盼妮跟我说:“这手魔术变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转头,那个老头已经走开了,我心中十分纳罕。
盼妮拉着眯眯回来,这时连那变魔术的中年人也已经不见,我连忙拉住一个孩子。
我问:“刚才那个人,常在这里变戏法?”
孩子点点头。
“你看过多少次?”我问。
“三次,”孩子说,“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变白鸽?”我又问。
他又点点头。
我问盼眯,“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问我喜不喜欢看他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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