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孤独半圆      更新:2024-03-30 10:50      字数:4945
  只是无论那殿外是如何的生机勃勃秋意盎然,一墙之隔的寝宫大殿内,紧闭的门窗阻隔了所有光线,一室晦暗之中,案上的宫烛蜡炬成灰,已是燃到了尽头。
  寝殿内室,珑瑜公主神色清冷坐在龙榻之侧,身前,太医郁林芳,十数宫人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已是跪了一夜。
  当那明灭烛火最后一个跳跃化作一缕青烟,床榻之上,脸色惨白的男子终是微微睁眼,醒了过来。
  入眼,便是那本不该出现在眼前的容颜,凤目之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染上一抹黯然。眼前的少女,红唇轻抿墨瞳幽深,那个表情,并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原来,昨夜那半梦半醒之间,数度出现在眼前的人儿,便是真的一直陪在他身边。终是到了瞒不住的时候,心中轻声叹息,垂目掩去眸中明灭,他淡淡开口:“…珑瑜。”
  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动作,她默默伴在床前,看着她的皇叔,从疼痛难忍到力竭昏厥,再到下一次自剧痛中醒来,如此往复直至最终平静,整整六个时辰,她从头,陪到了尾。而每一夜,在经历了这如同炼狱一般的夜晚之后,她的皇叔会在辰时起身如常早朝,在午时前她进宫请安的时候与她轻松说笑,然后至重云高殿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周章,直至,下一个服药的时辰到来。
  她缓缓起身走到床前,伸手去解缠在皇叔腕上的,那已被鲜血染红了的布条。整个过程中,她垂眸不语,整个明安大殿灰暗的空气中,死寂无声。
  直至最后一根布条解开,公主后退一步,屈膝跪于床前,开口,声音很轻很平静,已是做好了所有决断:“启禀圣上,珑瑜请旨,自今夜起每日入明安殿随侍,望圣上恩准。”
  经历了这一夜,从悲伤到决绝,她就仿佛是突然长大了一般,一瞬过了那心碎哭闹的年纪,那双青黑眼眸中,沉痛隐得很深,满是坚定。
  重生的这一世,这条路远比她想得要艰险困难,只是,如若这不是老天给她的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如若因果循环上一世的悲剧终将重演,她至少,要给皇叔一个安心离开的理由。她要让皇叔知道,她已是足够勇敢能面对所有伤痛,她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独自面对她的未来。
  比起上一世叛军攻城国破家亡,至少这一世,她终于可以尽了上一世未尽的孝道,在皇叔百年之后,好好将他安葬。尔后,无论东离如何,无论江山如何,至少她的皇叔不再是亡国君主,他会长眠于东离皇陵,史书记载的,亦会是这个英年早逝的帝王,光辉灿烂的一生。
  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床前的少女,容色沉静,俯下身来,跪地三叩首,恭恭谨谨,行了大礼。
  轻执了伺药的玉瓶置于身前,微微仰头,澄澈目光对上那含着复杂情绪的温润眉眼,她浅浅扬了唇角:“今后,此药若是不用了,每日珑瑜陪伴御驾,是抚琴还是下棋,是吟诗还是作对,珑瑜皆由皇叔差遣;只是,若是皇叔决定继续服用此药,珑瑜祀奉御前,这每日的毒发痛楚便由珑瑜同皇叔一起来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切,便由圣上定夺。”
  ——
  那一年,亦是这样一个秋风萧索的季节,那一年,皇兄重病急招他回宫,那一日,当疾驰的马车驶入那幽深的南宫门,幕帘扬起那一瞬入眼的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景致,那便是,他的牢笼。
  当年宬帝宠妃瑛贵妃,他的母亲,便是在这深宫内院,因为产子之时体内寒毒发作,死于了产后大出血。
  多年之后,当还懵懂不知人事的他偶然听闻了当年瑛贵妃的蹊跷死状,私下询问养母兰妃时,当时兰妃那一瞬心惊忍着悲痛却极力否认的模样,便是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忆犹新。
  他的母妃,当年荣极一时宠冠后宫,却最终死在了后宫争宠的阴险毒计下;而他的养母,卑躬屈膝低眉顺眼活了一辈子,只为将两个孩子平安抚养长大。
  在这样一个遍地蛇蝎猛兽的地方,显赫出众便是树大招风,最终招来杀身之祸;身份低位便是任人欺凌,终日活得小心翼翼犹如惊弓之鸟。这便是他渐渐长大之后,慢慢学会了的,后宫之道。
  这样一个地方,一旦有了离开的能力,他避之不及。
  直至那一日,当皇权之争过去后的第八年,他再一次踏入这个就像被诅咒了的死亡之地,当年的血亲兄弟死得死囚得囚,这偌大的皇宫内院变得更加阴冷萧索,而他自幼敬爱的兄长,已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当年,皇兄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心心念念托付给他的掌上明珠,那名叫珑瑜的小公主,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死死拉着乳娘的裙摆躲在龙榻的床帏之后,露出的那双大眼睛青黑发亮如同一双黑曜石,直直盯着他,带着如同小兽般的怯意。
  他不知该如何同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相处。
  国君薨逝,新帝登基,他借着政务繁忙彻底忽略了这个孩子。每日夜半,听着宫人滔滔不绝的禀报,公主今日又是砸了多贵重的摆设,明日又是毁了多名贵的花叶,该用膳的时候不用膳,该就寝的时候不就寝,她就像是个精力无限的破坏王,短短一月便把这后宫搅得天翻地覆。宫人们掩饰不住的叹息中,他淡淡垂眸,却是心知,她只是在用她自己方式,来应对这个突然变化之后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世界。
  终是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秋高气爽明月高悬,他行至那重云殿外,不期然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成一团坐在那百阶石阶的最顶端。
  凌霄殿的宫人见了圣驾急忙赶来解释,说公主想念先皇前来重云殿吊念,即刻就走。他却是微微偏过头,看着前方那小小的身影,心想,明明只是个年幼的小娃娃,为何那个背影,却是看出了寂寥不堪。
  深宫内院,无依无靠,从那孤单寂寞的小小身影上,他一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伸手将她抱起来的那一刻,他惊觉,原来她比他想得更加轻也更加脆弱。那小小的瘦弱的身躯,他小心翼翼搂在怀里,一月不见,瘦尖了下巴的小姑娘丑丑的就像一只没有毛的小猴子,那双打量着他的大眼睛,更大也更圆了。她便那么默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咧嘴笑起来,小手环上他的颈项钻入他怀里的那一刻,那绵软的温度,竟是一瞬填满了他心中那处,永远缺失了一块的角落。
  尔后,乖巧听话,长圆润了之后的“小猴子”,长成了一个绵绵软软像水蜜桃一般可爱的小姑娘,而自此,这个“小桃子”便是赖上了他,再也甩不开了。
  年幼失去双亲的孩子,更懂得察言观色,更会讨人欢心,很多时候,他的小公主,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而另外的时候,她会小小的撒娇任性,稍稍的骄纵无理,而每当撒娇被回应任性被纵容的时候,那明艳小脸上绽放的安心满足的笑,是他最珍爱的宝物。
  相伴十年,他用尽了一切去宠她,只为每日都能看见她那如花般的笑颜,只因,他的小公主便是这皇宫内院一抹永恒的春色,有了她,才有天边的云卷云舒,才有庭前的花开花落,他这十年,抑或是这整个人生,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那一日,大婚礼前拜别圣上,他的小公主含羞待嫁跪于殿前,脸上那抹红晕之间的纯净笑意,他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那一夜,回宫路上寒毒复发,那一刻,脑中盘旋的,便是这十年之间她所有的音容笑貌,单纯如往昔,甜美,如往昔…
  终是有了一次让他的珑瑜回到从前的机会,这个机会,他绝不能亲手毁了。尔后,以身试药,夜夜痛苦,他甘之如饴,为的是珑瑜,亦是为了,寻回他这一生之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
  他要把那段时光里的珑瑜,找回来。
  而此时此刻,东窗事发,那跪于殿前的小公主,神色之中却丝毫没有让他担心的情绪。
  没有伤痛恐惧,亦没有恨意冷绝,那澄净犹如清泉一般的墨色眸子里,安安静静,带着一抹柔柔笑意,便如同那束穿透云层普照大地的第一缕晨光,带着驱散一切灰暗阴霾的力量。
  凤目之中,惊异过后,终是点点带起了笑意。
  他的珑瑜,终是回来了么;他的珑瑜,亦终于,长大了。
  ——
  那日清晨,步出那明安殿寝宫,温暖的秋阳下丹桂飘香金菊绽放,微凉的晨风拂过衣袂发梢,满园的姹紫嫣红,丝毫不输春深似海夏山如碧。
  身后传来宫履轻声,跪了一夜步子蹒跚的老总管自身后叫住公主,五体投地,恭谨行了叩拜大礼:“老奴叩谢公主隆恩,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闻声回眸,那一身苍青宫装容色清冷的小公主,如斯容颜衬着身后浓丽的秋色,愈发秀丽出尘。眸光淡淡落在身前那言行恳切的老奴身上,公主神色平静,淡淡开口:“常总管不必如此——反正在常总管心里,本宫亦只是将原先一直做错的了事弥补了而已。”
  身前老奴闻言惊异,猛然抬头正欲辩解,却是在对上那双幽深凤目的那一刻,被里头的冷色震得一霎失了心神。
  眼前的少女,周身浅浅萦绕的,是常伴圣驾的他无比熟悉的王者威仪。天子,当真是天选之子么,明明形容之间未觉厉色,却是浑然天成的凛然霸气,迫力逼人。
  心慌惊惧之中,那双傲睨凤目冷冷看入他的眼,公主红唇轻启,句句寒意:“今日之事常总管一心为了圣上,本宫便不再深究。只是,本宫亦不是常总管三言两语便可随意摆弄拿捏之人,今日本宫的话,常总管务必,好好记在心里。”
  话落,公主转身,独留那被一瞬戾气吓软了双腿的老总管呆跪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题外话------
  今天拼了一下!
  063 死棋局
  白驹过隙,光阴荏苒,转眼深秋已至,天气愈发凉起来。
  明安寝殿,恬淡的熏香缭绕在温暖内室,软榻矮几前,手捧暖炉的小公主轻撩袖摆,在身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对面,清润凤目带上一抹笑意,长指轻夹起一粒白子,落下的位置将盘上一片黑子堵了个严实。
  一下被吃了数子,公主看着却镇定,不动声色继续布局,两个回合下来,棋盘之上方才还节节胜利的白子忽地陷入险境,一下被围了一大片。
  终是薄唇轻勾笑了出来,皇叔好以整暇:“好一招弃子诱敌反败为胜——驸马教的?”
  对面,正有些得意收罗着盘上白子的小公主闻言顿了顿,神情带上不满:“就不能是珑瑜自己想的?”
  端起案上茶碗轻抿一口,皇叔淡淡勾唇:“走一步已是想好了之后三步,你那急躁的性子岂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
  嘁,公主撇了撇嘴,表示对这个评价很不赞同,又听对面一声轻笑,放下手中茶碗,皇叔云淡风轻落下一个子来,淡淡笑道:“便把这个局好好记一记,明早回去摆給驸马看看,看是何解。”
  棋盘之上寥寥数子,怎么看都已是死局。
  心里翻着将酷爱下棋却不一起下偏要拉上她做陪练的两人骂了一通,公主无奈默默记下棋局。
  自从停药之后,皇叔的身子虽是渐渐衰弱,却是不用再忍受夜夜毒发的煎熬,除了休息的时日愈发长了之外,看着还算安康。
  三日之前,皇叔终是罢了每日例行的早朝,将政务搬到了明安殿,每日白日批复奏章召见群臣,晚上便同她一起聊聊往事抚琴下棋。而白日,她闲来无事便回公主府见一见驸马,晚上的时候便在明安内殿搭上一个软榻,守着皇叔入眠。
  这样的日子波澜不惊,过得平淡惬意。只是,每每看着那渐浓的秋意心里默默数着剩下的时日,总是免不了一番难过。
  隔日,当驸马研究了一日走出了下一步的棋局摆在皇叔眼前,皇叔垂眸看了片刻,扬眉轻轻笑开来:“驸马果然棋艺过人,看来明日要宣召驸马进宫,和朕对弈一局才好。”
  身前的楠木棋盘上,围做一堆的黑白棋子外,遥遥落了一粒黑子。
  既成死局,便全盘弃之;另辟蹊径,便又是,另一番天地。
  ——
  驸马大选,公主大婚,这是第一次,东离国君独召见驸马觐见。
  秋日暖阳从微开的窗柩处透进来,淡淡洒在窗边软榻上。矮几两侧,相对而坐的两个男子,一个清隽出尘恍若谪仙,一个俊逸无双犹若神祗。于那金色阳光之中,静静对弈的两人,举手投足动静之间,均是清涟绝采,风雅之至。
  这样一幅仙气袅袅的景色本是很受看的,只是近日被围棋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小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