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淘气      更新:2024-03-18 14:46      字数:4927
  论,讲究实事求是,无证不信,故又称考证学。胡适曾经总结清代学者的这种治学方法,从中归纳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①又把这种方法用之于小说研究,既吸取了清儒治学的经验,又是胡适自己的一种创造,使中国传统小说的研究开了一个新局面。
  考证文章多半难免枯燥;做考证文章,自然更加枯燥乏味。然而,在书山学海里跋涉,自有一番读书人的苦趣;每有所得,更别有无穷乐趣。二三十年代的胡适,考证小说确也有点癖,熬了许多夜,吃了许多苦,也从中获得许多乐趣。
  胡适曾有“吴谜”之称,对于安徽的文人,特别崇仰做《儒林外史》的吴敬梓。
  为了表彰乡梓的这位白话文学先驱,胡适在1920年4月间作了一篇《吴敬梓传》,开头便说:
  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②
  由于当时掌握的材料太少,只好拿《儒林外史》来充篇幅,吴敬梓的生平行状反而语焉不详。胡适心里觉得很遗憾,便注意访求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等遗著。直到第二年,北京的带经堂书铺方才替他找到了《文木山房集》。“吴谜”十分高兴,便又用这集子做底本,参考别的材料,为吴敬梓做了一个年谱。前记中说:
  古来的中国小说大家,如《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都不能有传记: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现在吴敬梓的文集居然被我找着,居然使我能给他做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详传,我觉得这是我生平很高兴的一件事了。③
  这篇年谱是1921年冬天做的。一万七八千字,前后三天便写成了;而且其中两天有课,一天有会。如此迅速,“吴谜”也颇能满意了。但中间却也有一点小艰难。胡适从《全椒县志》里,先查到了吴敬梓的曾祖吴国对,依次寻出国对弟兄四个进士,又查得敬梓的高祖吴沛,父亲吴霖起;只有敬梓的祖父,却怎么也考查不出来。这样,吴家的“世系”便缺了重要的一环,做不完全。胡适心里迷着放不下,便与他的朋友高一涵谈起,得到了一点线索;于是,他又去查《耆献类征》,在卷一百十五有陈廷敬所作的《吴国对墓志》,从中果然查得国对的三个儿子,长子吴旦,便正是霖起的父亲,敬梓的祖父。“吴谜”觉得这是“今年最得意的一件事”!便连夜增写吴氏“家世”一部分,修改完成了《吴敬梓年谱》。④
  胡适考证《红楼梦》,也到了有点“迷”的程度。1921年5月间,他从单不庵处借得《雪桥诗话》及《续集》,8月里又买得《八旗诗钞》和《八旗文经》,考出了曹雪芹家世生平的几件重要事情,胡适自然很高兴。特别是其中所载曹雪芹与好友敦诚、敦敏的赠答诗,实在是考证雪芹生平的重要材料。11月,他便写成了《红楼梦考证》的改定稿。但是,胡适还是觉得不满意。虽然《雪桥诗话》的作者杨钟羲先生说,他的记载是根据敦诚的《四松堂集》,但毕竟是后人撰述,属于“转手的证据”。只有找到《四松堂集》,才算是同时代人最可靠的直接证据。
  于是,胡适拜托北京、上海两处的书店和友人,千方百计地搜寻《四松堂集》。
  寻了许久,竟毫无《四松堂集》的影子。到1922年,胡适差不多已经绝望了。有一天,忽然有个书店的伙计送一部书来,说“《四松堂集》找着了!”胡适喜出望外,打开来一看,却原来是一部《四松草堂集》!不几天,又有人来对胡适说,在一家书店里看到一部《四松堂集》。胡适说,“恐怕又是四松草堂罢?”那人回去一看,果然又弄错了。
  4月19日,胡适去北大上课。松筠阁书铺的伙计送了一部书到他家门房里,竟是一部货真价实的《四松堂集》,而且是一部难得的写本!胡适怀着欣喜之情,记下了他初见此书的情景:
  我从大学回家,看见门房里桌子上摆着一部退了色的蓝布套的书,一张斑剥的旧书笺上题着“四松堂集”四个字!我自己几乎不信我的眼力了,连忙拿来打开一看,原来真是一部《四松堂集》的写本!这部写本确是天地间惟一的孤本。因为这是当日付刻的底本,上有付刻时的校改,删削的记号。最重要的是这本子里有许多不曾收入刻本的诗文。凡是已刻的,题上都印着一个“刻”字的戳子。刻本未收的,题上都帖着一块小红笺。题下注的甲子,都被编书的人用白纸块帖去,也都是不曾刻的。——我这时候的高兴,比我前年寻着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时的高兴,还要加好几倍了!⑤这部《四松堂集》,不仅包括有《雪桥诗话》里所采用的全部诗文资料,另有两首未刻的诗,是考证曹雪芹生平的重要史料。胡适得此宝书,以为是“近来最得意的事”。他怕书店敲竹杠,便立即翻读,并抄记下了其中有用的许多材料。过了两天,蔡元培先生又给他送来一部《四松堂集》的刻本,是托人向徐世昌的“晚晴诗社”借来的。胡适把两本一对照,果然写本上没有“刻”字的,刻本里都没有,由此证明写本的确格外可贵。⑥而胡适搜求《四松堂集》,寻了一年多,忽于三日之内,两个本子一齐到手,真可套得上小说家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⑦向大家报告得到《四松堂集》的收获和喜悦。
  第六部分:整理国故与考证小说“考据癖”的乐趣(2)
  此外,胡适在考证过程中,常常有意外的发现,意外的乐趣。如偶读《三遂平妖传》,看到卷首有“灯花婆婆”的致语,因此证明周亮工所说那有罗氏致语“灯花婆婆”的《水浒传》,乃是《平妖传》之误,打破了三百年来的疑团,当然足称“快事”。⑧又考蒲松龄的生年,从蒲本人为元配夫人刘氏所作的《行实》等材料,证明蒲松龄只活了76岁;若依误传的86岁说,则松龄11岁定婚之时,他的妻子刘氏还没有出世哩,岂不是大笑话吗?⑨语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胡适读书做学问,堪称勤奋,刻苦而不以为苦,而且常能从书山学海的跋涉中获得乐趣。这对一个忠诚的学人来说,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慰藉。他二三十年代,致力于整理国故,考证小说,尽管也有错失,后人看去也难免有浅薄之嫌。但他的成绩却是没有人能够否认的;而在学问方法方面,也能给青年人提供某些借鉴。他的勤奋治学,孜孜不倦,以学问为乐趣的精神,堪为学人楷范。
  ① 见《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胡适文存》,上海亚东图书馆1926年8月9版,卷二,第241~242页。
  ② 《吴敬梓传》,《胡适文存》,卷四,第225页。
  ③ 见《胡适文存二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9年3月6版,卷四,第1~2页。
  ④ 参看《胡适的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1月1版,下册,第507、511~512页。
  ⑤ 《跋红楼梦考证》(一),见《胡适文存二集》,卷四,第171页。
  ⑥ 参看《胡适的日记》,下册,第320~323及325页。
  ⑦ 即《跋红楼梦考证》(一),原载《努力》周报第1期,1922年5月7日出版;后收入《胡适文存二集》卷四。
  ⑧ 参看《胡适的日记》,下册,第267页。
  ⑨ 参看《辨伪举例——蒲松龄的生年考》,张元的《柳泉蒲先生墓表》及胡适的跋,均见《胡适论学近著》第1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4月3版,卷三,第323~332、393~402页。
  第七部分:在歧路上 1919…1926“问题与主义”之争(1)
  新文化运动中,中国的新知识分子如饥似渴地向西方寻求真理,搬取新的思想武器。各种新思想像潮水般涌进中国。俄国十月革命以后,马克思主义也在先进的知识分子中间开始传播。“五四”、“六三”以后,工人罢工,商界罢市,斗争日趋深入,马克思主义开始与工人运动相结合。而以《新青年》团体为中心形成的新文化统一战线,也开始发生分化。1919年7月,胡适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引起关于“问题与主义”的论争,①这便是统一战线开始分化的一个标志,也是胡适“和马克思主义者冲突的第一个回合”。②
  胡适本来是一个注意政治的人。在康奈尔大学时,他不仅有三分之一的学时选修政治、经济课程,对美国的政治活动和政治制度很感兴趣,而且非常关注国内和国际政治,曾为中国的民主共和政治作辩护。但1917年回国时,他已被“逼上梁山”,走向了文学革命的道路。所以,他“打定20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③1918年底,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创办《每周评论》,是一个谈政治的刊物,胡适也是创议人之一,但他只写过一点小说文艺之类的文字,不曾谈多少政治。第二年6月,因陈独秀被捕,胡适接编《每周评论》,于是他才有了不能不谈政治的感觉。为什么呢?他自述说:
  那时正是安福部极盛的时代,上海的分赃和会还不曾散伙。然而国内的“新”分子闭口不谈具体的政治问题,却高谈什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我看不过了,忍不住了,——因为我是一个实验主义的信徒,——于是发愤要想谈政治。④
  因而就有那篇《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问世。这只是胡适的“政论的导言”。其中说了三点:
  第一,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
  胡适的文章引起了李大钊、蓝公武等人的批评。当时,北京各学校正放暑假,李大钊离京到了昌黎五峰山。读到胡适的这篇文章,便立即挥笔,写了《再论问题与主义》的公开信,反驳胡适的观点。李大钊公开声明自己是“喜欢谈谈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并且指出,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分离的关系,中国的社会问题,必先有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接着,胡适又写了《三论问题与主义》和《四论问题与主义》,反驳李大钊等人的主张,并就“输入学理的方法”进行了较深入的探讨。但是,8月30日,《每周评论》第37号正在印刷的时候,北洋军阀政府的秘密警察突然光顾,查封了报纸,没收了财物,登在这一期上的《四论》也胎死腹中,只有少量报纸流传出来。于是“问题与主义”的论争也便中止了。
  当年这场“问题与主义”的论争,思想信仰各有不同,其实主要还是一种思想学术的研究和探讨,并非政治性质的分歧。
  就胡适来看,他的第一篇文章,过分强调具体的实际问题,而抹杀了学说主义的重要性,在学理上是讲不通的。故文章的末尾又承认“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们都应该研究”,而且指出:
  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把一切“主义”摆在脑背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
  这确是切中时弊之言。试想想“五四”前后,中国思想界“主义”满天飞的情况,有些人“是在尽先输入名词,而不介绍这名词的函义”,扁还没有挂起来,便“空空洞洞的争”;⑤有些人则今天主张这种主义,明天又信仰那种主义,其实多是一知半解,赶时髦而已。所以李大钊在批评了胡适否定主义学说的缺点之后,“也承认我们最近发表的言论,偏于纸上空谈的多,涉及实际问题的少。以后誓向实际的方面去作”。
  胡适是信奉实用主义的。他强调“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主张从实际出发,这自然是很正确的。但他基于实用主义,又否定“根本解决”的革命方法与道路,只宣传他那“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的改良道路,却是片面的以至错误的了,所以李大钊对他的批评便十分正确。这正是马克思主义者与实用主义或自由主义者的分歧所在。李大钊还借用日本《日日新闻》的话,指出胡适与当时的陈独秀“是支那民主主义的正统思想。一方要与旧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