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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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气 更新:2024-03-18 14:46 字数: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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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里,胡适便提倡文学要“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认为这样的文学才能成为“真正文学”。在这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里,他进一步主张文学要描写“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应该“在文学上占一位置”。他又强调作家们要“注重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认为“不能作实地的观察,便不能做文学家;全没有个人的经验,也不能做文学家”。⑨胡适这种注重描写下层民众的民主主义观点和注重生活实践的观点,是传统庙堂文学所不可能梦见的,完全崭新的现代文学新观念。
第五部分:文学革命 1917…1922文学观念的革新(2)
这年6月,《新青年》要出“易卜生专号”。胡适是最喜爱易卜生的,他与罗家伦合译了剧本《娜拉》(ADoll’sHouse,今译《玩偶之家》),又专门写了《易卜生主义》一篇大论文。文章开宗明义,说“易卜生的文学,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他就是借介绍易卜生,来向中国读者介绍和提倡写实主义。
他指出: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他并不是爱说社会的坏处,他只是不得不说。⑩
胡适要求作家睁开眼睛来看世界,正视社会生活的“真实现状”,“肯说老实话”,真实地表现社会生活,强调一个“真实”,这正是写实主义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特点。他一一介绍易卜生的种种社会问题剧,认为这才是“真文学”。只有这样的真文学,像易卜生那样“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了出来”,才能“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正因为如此,这种“真文学”表面上看去,像是消极的,破坏的,其实完全是健康的,积极的。譬如医生诊了病,开了一个脉案,把病状详细写出,这难道是消极破坏的吗?
这年9月,《新青年》又讨论戏剧改良问题,胡适写了《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一文。其中也曾着重从写实主义的角度,来鼓吹“悲剧观念”,抨击旧文学中那种粉饰现实的说谎文学,特别反对旧戏曲旧小说中的“团圆迷信”。他指出:
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观念。无论是小说,是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这种“团圆的迷信”乃是中国人思想薄弱的铁证。做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颠倒是非,便是生离死别,他却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偏要说善恶分明,报应昭彰。他闭着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剧惨剧,不肯老老实实写天工的颠倒惨酷,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大快人心。这便是说谎的文学。
“说谎的文学”,与鲁迅所指出的“瞒和骗的文学”何其相似,精神也完全一致,而对旧文学弊病的揭露又是何等中肯,何等深刻!胡适认为,这种团圆快乐的说谎文学,至多只能使人觉得一种满意,却不能使人有深沉的感动,决不能引起人们根本上的思量反省。只有悲剧的作品,像《石头记》那样,真实地写出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悲剧,“方才可以使人伤心感叹,使人觉悟家庭专制的罪恶,使人对于人生问题和家族社会问题发生一种反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适对于《红楼梦》“老老实实的描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对于高鹗续书“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五四”文学革命期间,胡适所提倡的“活的文学”——工具用白话文,“真的文学”——创作方法采用写实主义,再加上周作人所倡“人的文学”——内容上以人道主义为本,这三个口号,便基本上概括了“五四”文学的新思潮,新观念。我国的新文学,便正是在这三个口号为代表的新思潮、新观念指导和影响之下,孕育,发生,发展,壮大,从而开创了一个文学现代化的新时代。
① 《胡适文存》,上海亚东图书馆1926年8月9版,卷一,第22~23页。
② 李贽(1527—1602),号卓吾,泉州晋江(今属福建省)人,为明代著名思想家和文学家。他公开以“异端”自居,大胆抨击封建传统教条与假道学,终被统治者迫害入狱而死。在文学方面,倡“童心说”,反对剽窃摹拟,重视小说戏曲在文学上的地位,曾评点《水浒传》(有人疑为后人伪托)、《西厢记》、《幽闺记》、《浣纱记》等。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省)人,明代文学家。他与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时称公安三袁,而以宏道享名最盛。他一生力排前后七子的复古摹拟文风,强调抒写“性灵”。其思想受李贽的影响,重视小说戏曲和民歌在文学上的地位,在《狂言》里的《读书》诗中,曾把《离骚》、《庄子》、《西厢》、《水浒》及李贽的《焚书》并列。在《听朱生说水浒传》诗中又说:“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把《水浒传》摆在“六经”和正史之上了。
金圣叹(1608—1661),名人瑞,原姓张,名采,吴县(今属江苏省)人,明末清初文学评点批评家。清顺治十八年,因哭庙案被杀。他曾以《离骚》、《南华经》(《庄子》)、《史记》、杜工部诗、《水浒》、《西厢记》为世间六才子书(《辛丑记闻》),并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和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作了批点和删改。他批改《水浒传》大约成于崇祯末年,正当张献忠、李自成起义军大破明王朝官军,明王朝风雨飘摇,即将倾覆的历史时刻,金氏却把71回以后全部删去,并增入卢俊义梦见梁山泊头领全部被捕杀为结束。批语在艺术上颇有卓到见解,但也表现出反对农民起义的立场。
第五部分:文学革命 1917…1922文学观念的革新(3)
③《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见《胡适文存二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9年3月6版,卷二,第192~193页。
④同注①,第21页。
⑤参看《藏晖室札记》卷十三“二三 白话文言之优劣比较”(1916年7月6日追记),上海亚东图书馆1936年版,第939~944页;及《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二),《胡适文存》卷一,第73~77页。
⑥陈独秀所说的“十八妖魔”,“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的归(有光)方(苞)刘(大)姚(鼐)是也”(见《文学革命论》)。
⑦钱玄同1917年7月2日致胡适信,载《新青年》第3卷第6号。
⑧《建设的文学革命》,见《胡适文存》卷一,第71~72页。
⑨同注⑧,第88~89页。
⑩《胡适文存》卷四,第14~15页。
《胡适文存》卷一,第207~208页。
参看鲁迅的《论睁了眼看》。此文作于1925年7月,原载《语丝》周刊第38期,同年8月3日出版,后收入论文集《坟》。见《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卷,第237~242页。
参看《红楼梦考证》,《胡适文存》卷三,第231~245页。
关于胡适对《红楼梦》的评价,他自己晚年说过一些出出进进的话,贬低甚至否定《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价值(见《关于“红楼梦”的四封信》,载台北《作品》第2卷第2期,1961年2月1日出版);他人更难免见仁见智,而前些年多数倾向于否定胡适的见解。这问题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明白,我们留在下一章里再专门讨论。
“人的文学”,周作人在所作《人的文学》一文中说:“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纪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载《新青年》第5卷第6号,1918年12月15日出版)胡适前此也宣传过人道主义、个性解放,但“人的文学”口号则是周作人提出的。
第五部分:文学革命 1917…1922最先“尝试”白话新诗(1)
胡适与文学革命的其他一些倡导者一样,不仅在理论上提倡新文学,而且也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努力做新文学的拓荒者。他作过广泛的大胆试验,而最先尝试的是白话诗。
当《新青年》最先号召文学革命的时候,它所载的文章却全是文言的。陈独秀、李大钊的议论文字,苏曼殊的创作小说,陈嘏刘半农的翻译作品,都是文言。连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虽然较为通俗,但也还都是文言。只有胡适的翻译小说和诗是白话,是《新青年》上最早发表的白话文字。①
胡适尝试做白话诗,还是在美国留学,与朋友们争论文学革命的时候,就开始了。有一次,他提出“诗国革命”的要点,说是“要须作诗如作文”。保守的梅光迪听了,大不以为然。又有一次,胡适批评任叔永的诗,说他用的“言”字和“载”字,都是三千年前的死字。任很不服气,梅也出来打抱不平,反对胡适用白话做诗的主张。于是,胡适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做一首白话的游戏诗回答他们。这诗有一千多字,我们且录中间的几句,见识见识: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②这是胡适第一次试验用白话做的韵文,实在不能算作“诗”!故任叔永说他的试验“乃完全失败”;梅光迪则大加讥笑,说“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两人的批评诚然有理,胡适自己也承认这只不过是“打油诗”,“游戏”而已。但他们忽视了一点,即胡适尝试用白话作诗的勇气。
他们的嘲笑和反对,又更加促使胡适决心用白话来征服诗的堡垒。
但是,谈何容易!要征服诗的堡垒,用白话作诗,比小说戏曲不知要难多少倍!中国是一个古老的诗国。旧诗在古典文学领域是最有光彩的一个部门,有过许多诗的黄金时代,有无数脍炙人口的篇什。但它的形式和格律,经过长期的流传和锻炼,已经越来越严格烦琐,成了束缚创造的枷锁镣铐;在一般文人心目中,却又几乎成了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我国的小说、戏曲等一些部门,曾经产生过许多白话作品,虽然被视为“小道”“旁门”,但有的流传很广,声誉甚高;而诗歌领域,不仅白话诗作极少,即有诗人偶尔做几首白话诗,成就也远逊于文言诗。
正因为如此,旧诗虽然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但诗国的领地却仍然似乎神圣不可侵犯。有多少革新者,在旧诗的堡垒面前望而却步。要征服它,谈何容易!
可胡适的决心也很大。从1916年7月起,他便宣言不再作文言诗词,决心试验作白话诗。而且,诗还没有写,将来出白话诗集的名字也预先取好了。那天,胡适读陆游的《剑南诗稿》,读到卷三的最末一首诗,是咏能仁寺石象的,诗云:
江阁欲开千尺象,云龛先定此规模。
斜阳徙倚空三叹;尝试成功自古无。③
放翁这首诗,大约别有所指。但胡适是一个实验主义者,当然不赞成“尝试成功自古无”的说法。他要反陆游诗而用之,认定“自古成功在尝试”。因此,便借放翁这诗的“尝试”两个字,把自己将来的白话诗集预先定名叫“尝试集”;还写了一首诗咏他的“尝试主义”,题目就叫《尝试篇》。诗前有小序,中说:
天下决没有不尝试而能成功的事,也没有不用尝试就可预料成败的事。
古来说大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