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淘气      更新:2024-03-18 14:46      字数:4953
  ,“这里没有人看见,我们来把这几个烂泥菩萨拆下来,扔到毛厕里去,好吗?”这欺神灭道的话,把比他大几岁的外甥给吓住了。章家跟送的长工忙加劝阻,说“菩萨是得罪不得的”。胡适还不服气,偏要拿石子去打神像。恰好村里有人来,他们才走了。
  回到上庄,锣鸣鼓响,狮灯龙灯,热闹非常,来看灯的客人很多。胡适乘客多的风头,也喝了几杯烧酒。晚间被凉风一吹,他便醉得说起胡话来,乱喊乱叫,要月亮下来看灯。胡适的母亲见此情景,又急又怕,把他连抱带拖,拖进房里去,正不知如何是好,那章家的长工走进房来,把白天在三门亭的话,低声报告了胡适的母亲,并说“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来了”。胡适此时其实心里明白,正担心酗酒闹事,受母亲责罚。听到那长工的话,便计上心来,大说疯话,越闹越凶,装着真有神鬼附在身上一般。胡适的母亲急得没法子,急忙洗手焚香,祷告三门亭神道,请求宽恕无知的孩童,又许愿病好以后,亲自到三门亭神道前烧香还愿。胡适暗暗庆幸,小施妙计,便躲过了一场责罚;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责罚却在一个月之后——
  第一部分:少年时代 1891…1904从拜神到打菩萨(2)
  过了一个月,母亲同我上中屯外婆家去。她拿出钱来,在外婆家办了猪头供献,备了香烛纸钱,她请我母舅领我到三门亭里去谢神还愿。我母舅是个虔诚的人,他恭恭敬敬的摆好供献,点起香烛,陪着我跪拜谢神。我忍不住笑,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心里只怪我自己当日扯谎时不曾想到这样比挨打还更难为情的责罚④!
  胡适在他的徽州家乡和亲人中间,渐渐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这里,既山川秀美,又贫瘠闭塞;既有深厚的文化传统,淳朴的民情风俗,又有浓厚的封建意识,愚昧落后的迷信思想。胡适在这里生活了九年,个儿长高了,知识初开了,还得到一点做人的训练,养成了一点用功的习惯。然而,他那渴求知识的心,却已经难于满足了。故乡的山,是那么高峻青翠而可爱。但高山那边是什么呢?他渴望着越过那山岭的阻隔,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① 《四十自述》“从拜神到无神”,上海亚东图书馆版,第37页。
  ② 司马光著《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三十六“齐纪二”武帝永明二年(484),载范缜在南齐竟陵王萧子良西邸,辩论佛教因果报应之事云:
  范缜盛称无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贵、贫贱?”缜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子良无以难。缜又著《神灭论》,(中略)太原王琰著论讥缜曰:“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欲以杜缜后对。缜对曰:“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子良使王融谓之曰:“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书郎;而故乖剌为此论,甚可惜也!宜急毁弃之。”缜大笑曰:“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按,指尚书令与左右仆射,相当宰相)矣,何但中书郎邪!”
  范缜(约450—约510),南朝齐梁时著名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和无神论者。所著《神灭论》,载《梁书》卷四十八本传,并附见梁释僧佑编《弘明集》卷九梁萧琛的《难神灭论》一文中。司马光此处所引文字,系缀合原文,并稍有字面上的改异。然而“缜大笑”云云,栩栩传出一个正直狷介的知识分子的磊落胸襟,不愧大史家手笔。
  ③ 胡适当时尚不知道《神灭论》全文载在何处。到写《不朽》一文时,方引述《神灭论》原文。而1930年12月,写作《四十自述》“从拜神到无神”一章时,大约又未细检原文,故有司马光“编《通鉴》时,硬把《神灭论》摘了最精彩的一段,插入他的不朽的历史里”的话,仍把缀合的这段文字,误认为《神灭论》里“最精彩的一段”原文了(参看《四十自述》亚东版第38页)。
  然而,范缜的《神灭论》,对胡适确是“影响了他一生的思想”。1908年,胡适在上海中国公学接编《竞业旬报》,曾于“谈丛”栏中发表《无鬼丛话》多条,陆续载该刊第25至32期,其中第一条就引述了司马光“家训”里的话和范缜《神灭论》里的话(见《竞业旬报》第二十五期)。1914年8月,胡适在《藏晖室札记》卷六,又写了《神灭论与神不灭论》和《范缜因果论》。因思想有了进步,对范缜“识理亦有疵”微有批评,但主要仍是肯定,并赞扬范氏“人生如树花同发,大有平等之意。坠茵落粪,付之偶然,未尝无愤忿不平之心”(见《藏晖室札记》亚东版第364页)。1919至1921年间,写《不朽》一文,再次引用范缜的《神灭论》;并特别指出《神灭论》的几句话,使他“心里受了一大感动,后来便影响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参看《胡适文存》卷四第105—115页)。1945年,又写《考范缜发表〈神灭论〉在梁天监六年》(1946年4月改定,载《大公报?文史周刊》第35期)。距幼时读《资治通鉴》,已是45年,真可谓终生不忘了。
  ④ 《四十自述》“从拜神到无神”,亚东版第42页。
  第二部分:上海求〃新学〃 1904…1910乡巴佬变成“新人物”(1)
  1904年春天,胡适告别了母亲和家乡,跟随他的三哥,到上海去求学。他身穿蓝呢夹袍,外罩绛色大袖马褂,脑后一条小辫子,用红头绳扎着,跷跷的拖在背后,完全是一副地道的乡里土少爷打扮。当年由绩溪上庄出门,只能步行。他们经逍遥崖、江南第一关、栈岭,沿新安江、富春江而下,至余杭乘小船,走了七天七夜才到杭州;然后乘火车,来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①这个乡巴佬要在这里住下,读书,寻求那被高山崇岭封闭着的家乡所不能梦想的“新学”。他进的第一个学堂是梅溪学堂。这是他父亲生平最佩服的一个朋友张焕纶(经甫)
  先生②创办的。那时是清朝末年,刚刚废科举,兴学校。这梅溪学堂课程还很不完备,只有国文、算学、英文三门。胡适因为不懂上海话,又不曾“开笔”做文章,所以暂时编在第五班,差不多是最低的一班。
  但胡适在家乡已经读了许多古书。现在进五班,国文读《蒙学读本》,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正好可以默默地用全力专攻他没有学过的英文和算学。
  不久,胡适碰到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这五班教国文的沈先生,大约也瞧不起浅近的《蒙学读本》,事先没作准备。这一天,讲到读本里的一段引文:
  传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沈先生随口说这个“传”就是《左传》,引文是《左传》上的话。胡适听到这里,心想,这不讲错了吗?然而,他毕竟刚从乡里来,不敢冒失;从母亲那里也学得了一点忍耐的好脾气。直等到先生讲完之后,他才拿着课本,走到讲台那儿去,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话,低声对沈先生说,这个“传曰”是《易经》里的《系辞传》,不是《左传》。先生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脸也有些红了。于是,发生了下面的对话:
  “侬读过《易经》?”先生问。
  “读过。”
  “阿曾读过别样经书?”
  “读过《诗经》、《书经》、《礼记》。”
  “做过文章吗?”
  “没有。”
  “我出个题目,拨侬做做试试看。”先生出了“孝弟说”的题目,胡适回到座位上,勉强写了一百余字。先生看了,点点头,说:
  “侬跟我来!”
  胡适卷起书包,跟着沈先生下了楼,走到第二班的课堂。沈先生对那班里的顾先生说了几句话,顾先生便叫胡适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已经是第二班的学生了,一天之中,他竟跳了三班!
  他满心高兴,坐下来凝神听课。先生却没有讲书。抬头一看,黑板上写着两个作文题目:
  论题:原日本之所由强。
  经义题: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③
  “经义题”是科举考试做八股文的题目,胡适没有学过,不会做。“论题”虽然可以敷衍,但那个“日本”,在天南还是在海北呢?他也不大清楚,怎么做呢?刚刚升到这个班里,他既不敢请教先生,同学中又没有一个熟人,在乡里读的那些古书也帮不上忙。他心里急得不得了,以至暗自埋怨沈先生不该把他升得这么高,这么快。
  正在这个“作文危机”的时候,胡适家在上海开的“公义油栈”店里派人来学校,报告他三哥病危的消息。先生准他带作文卷子回家去做,下星期再交。于是,胡适抄了题目,逃出课堂,暂时躲过了这一关。
  赶回店里,他的三哥不几个钟头就断了气。第三天,他的二哥从汉口的店里赶到上海,办丧事。据胡适自己回忆:
  丧事办了之后,我把升班的事告诉二哥,并且问他“原日本之所由强”一个题目应该参考一些什么书。二哥捡了《明治维新三十年史》,《壬寅新民丛报汇编》……一类的书,装了一大篮,叫我带回学校去翻看。费几天的工夫,才勉强凑了一篇论说交进去。不久我也会做“经义”了。几个月之后,我居然算是头班学生了。④
  从乡里读的“四书”“五经”,转到读《明治维新三十年史》和《新民丛报》一类新书,使胡适的眼光从古代转到了近代,从旧世界转到了新世界。他开始如饥似渴地呼吸着新的空气,吸取新的知识,追逐着时代的新潮流,并自命为“新人物”了。
  这个“新人物”所读的新书,大多是二哥给他的梁启超一派的著作,也读反清革命的书。有一天,班里的同学借来一本邹容写的《革命军》⑤,在胡适等几个同学中传看。邹容是清末著名的“革命军马前卒”。他写的这本《革命军》,薄薄的本子,书前印着著名革命家章太炎写的序。全书约两万来字,浅近通俗的语言,宣传反对清廷专制,鼓吹“独立自由”和建立“中华共和国”,在当时起了很大的革命鼓动作用。胡适等几个少年人看了,也都很受感动。但那时满清王朝的统治还很残酷,这种革命的书印得还不多。印这种书,被抓着便要杀头;看这种书也只能偷偷地看。他们这本《革命军》是借来的,要归还;舍不得,便轮流着抄。晚上,学堂的舍监来查过夜,他们便偷偷从床上爬起,点着蜡烛,继续抄。
  几个人连夜赶着抄成了一部《革命军》。
  这个“新人物”又很关心时事,爱看报纸:
  第二部分:上海求〃新学〃 1904…1910乡巴佬变成“新人物”(2)
  这一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一年。上海的报纸上每天登着很详细的战事新闻,爱看报的少年学生都感觉绝大的兴奋。这时候中国的舆论和民众心理都表同情于日本,都痛恨俄国,又都痛恨清政府的宣告中立。仇俄的心理加了不少排满的心理。这一年,上海发生了几件刺激人心的案子。一件是革命党万福华在租界内枪击广西巡抚王之春,因为王之春从前是个联俄派。一件是上海黄浦滩上一个宁波木匠周生有被一个俄国水兵无故砍杀。这两件事都引起上海报纸的注意,尤其是那年新出现的《时报》,天天用简短沉痛的时评替周生有喊冤,攻击上海的官厅。我们少年人初读这种短评,没有一个不受刺激的。周生有案的判决使许多人失望。我和王言郑璋三个人都恨极了上海道袁海观,所以连合写了一封长信去痛骂他。⑥
  当时国内的排满浪潮,反抗沙俄侵占我东北的“拒俄运动”,在胡适的思想上种下了初步的民族民主革命和爱国主义的种子。他“痛恨俄国”,也痛恨那媚外卖国的清王朝和官吏。因此,当梅溪学堂要送胡适和另外几个同学到上海道衙门去考试的时候,他们几个“新人物”便不约而同,都拒绝到官厅去应试,不等考试日期到,就都离开梅溪学堂了。
  ① 台北《中国一周》第634期(1962年5月18日出版)载胡钟吾所作《胡适博士上世源流及生年事迹考》一文,中说1953年2月10日,胡适在台北铁路饭店绩溪同乡欢迎会中,“详述少年时在家,送亲友出门,携带雨伞干粮(用面粉做的菜饼),由绩溪步行经逍遥崖,江南第一关,栈岭,到余杭,乘小船至杭州,坐火车至上海的故事”。
  ② 张焕纶,字经甫,上海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