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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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恩报恩 更新:2024-03-15 21:39 字数:4830
在月球上行走的时候,正是唯心主义和封建迷信在中国的横行的时候。我们村子里那个大喇叭里,每天都在打着不知什么人的响亮耳光:开头唱《 东方红 》,捧出了一个人民的大救星;结尾唱《 国际歌 》,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样的喇叭,绝对不敢播送美国人登上了月球的消息,我们是几十年后才知道了这消息的。后来我知道,在那个时代,北京城里就有了电视台和电视机,尽管数量很少。我胆大妄为地想象着:毛泽东和他的那些战友们,围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着美国人登月的情景……他们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样子的表情呢?他们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那时候,数亿的老百姓在饿着肚子搞“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刘少奇在开封监狱里奄奄待毙,数百万解放军集结在中苏边境,准备和“新沙皇”开仗。
两位美国宇航员在月球荒凉的表面上,为一块牌子揭幕,那牌子上写着:
公元一九六九年七月
地球人类初次在此登陆月球
我们代表全人类和平而来
后来还有人批评上面的月球留言是美国人的虚伪,但我想为此牌揭幕的阿姆斯壮和艾德宁是顾不上虚伪的,因为那纷纷攘攘、载不动千愁万恨的、悲欢离合的地球,正在他们头上宁静的天空中高悬着,宛如一个身披蓝裙、风情万种的美人。
1965年,毛泽东主席重上井冈山时,写下了“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豪言壮语。上九天揽月,这世间最美的事情,被美国人抢了先,还剩下的事情就是下五洋捉鳖了。想想这个伟人心中的滋味吧。他在50年代就写下了“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美丽诗句,他对月亮可谓情有独钟。美国宇航员即将升空前,幽默的通讯员在电话里告诉他们:“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有一个美丽的中国姑娘已经在月亮里住了四千年,你们不妨去找她玩玩。此外,月亮里还有一只中国大兔子,应该不难看到,因为它的前腿抬起,站在一株桂树下面。”“好吧,”阿姆斯壮回答,“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位兔子姑娘。”
想想毛主席心中的滋味吧。
很快,用小白球牵线搭桥,中美建交,饶有趣味的是,尼克松送给毛主席的礼物竟然是从月亮上取来的泥土和岩石。
我已经在妄议故人和伟人的道路上越滑越远,赶快打住,以免写出更加大逆不道的昏话。但有一个伟人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全身瘫痪,只有几根手指还能动弹。他用这几根手指,操纵着电瓶车在剑桥大学的校园里缓缓行走,看到他的人,无不肃然起敬,他就是被全世界尊为继爱因斯坦之后20世纪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教授。霍金的研究对象是宇宙中最神秘的现象——黑洞。黑洞也是星体,是最亮的星。最亮的星是看不见的。因为这种星的引力之大连光线都逃脱不出来。我看过霍金的名著《 时间简史 》,这是一本很少有人能够看懂的、但是却十分畅销的书。我也看不懂,看懂了谁还去搞文学呢。霍金的学生当 · 佩奇写道:“有一年,霍金一家带我去威尔斯郡威耶珂附近的乡间别墅,这个房子在山顶上,有一段铺好的道路通到房子里。他开始上坡并超过我不少,然后他就拐入到房子,但是这刚好在斜坡上。我注意到他的轮椅慢慢地向后倾倒下来。我刚想上前去扶他,但是没有来得及,他就向后翻滚到灌木丛里去了。看到这位研究引力的大师,被地球的微弱引力所征服,是令人震惊的一幕。”目睹此景,谁能不震惊呢?霍金的往后倾倒,说明了无论多么伟大的头脑也摆脱不了客观规律的制约。所有的人都应该向科学和真理投降( 连罗马教廷都投降了,连霍金教授都往后倾倒了 ),因为科学和真理是忠实于客观规律的。
现在想起来,因为彗木相撞就鼓吹大家忧天是不对的,人既是大自然的奴隶也是大自然的主人。“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情,就是宇宙是可以理解的。”( 爱因斯坦语录 )大自然想了解自己,它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人。科学和技术,才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唯一的金桥。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人竖立在月球上的纪念碑是一块共产主义的基石,它使地球缩小了。他开阔了人类的视野,它使人类又一次抬起头仰望星空,它唤起了人作为人的光荣感觉。我自信没有背离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连垄断资本都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嘛。
1989年10月18日,美国亚特兰蒂斯号宇宙飞船发射了价值十五亿美元的伽利略号探测器,按预定轨迹,它将于1995年底飞抵木星,让我们再一次仰望星空,看看太阳卫星中这颗“大哥大”的美丽面貌,看看它的众说纷纭的大红斑,看看被彗星的碎片砸出来的周山或者是不周山,看看那些至今还不被我们所了解的神奇景象。人类在探测宇宙中的每一个成果,都应该是全人类的骄傲。我们能够成为一个人,真是无比的荣耀。我们渺小得可怜,但我们也伟大得可以。千千万万年之后,当人类的子孙分布到许多星球上之后,他们会不会迷惘地问:“据说我们来自地球,但地球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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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 星 空(4)
于是,我们就成了与女娲、盘古、后羿、夸父比肩的英雄。
199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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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自杀(1)
你是我的姑姑的女儿,我比你大几岁,咱俩是表兄表妹呢。虽然我只见过你两次面,但我这辈子也忘记不了你了,表妹。本来为了证明这报告的真实性,我应该写出你的籍贯和姓名,但我不忍心让熟识你的人见到你的名字难过,不忍心让你的蒙受了痛苦的亲人们知道有一个人又把你拉出来示众。可是……请允许我把你的乳名报告了吧,表妹,你的乳名叫“美丽”。
实事求是地说,你算不上美丽,你的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你的健康,你的健康的像焦麦颜色的脸,你的健康的因为黑眼球过大而显得悲婉沉静的眼睛和你的健康成熟饱满的身体。
今年的七月初四,大栏镇逢集,我到集上去卖鸡蛋。我过了一条河,河里流淌着浅浅的无色的透明的水。我横穿了一条马路,路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驴粪球儿。几只麻雀在啄食着驴粪中残留的粮食粒儿。我跳过了一条路沟,就进了集市。几十个卖鸡蛋的老太婆小媳妇,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十几个可能来得早,抢得了好地盘,坐在了供销社从南方贩运来的一大堆青皮溜溜的竹竿上。你也在其中。在你们之间穿行着几个男女,随便地问着价钱,甚至蹲下去捏起一个鸡蛋晃晃,恍恍惚惚的,都不像真正的买主。在路沟边上,蹲着几个鸡蛋贩子,他们抽着烟,在熬你们,靠你们,等着你们不耐烦了就把鸡蛋低价卖给他们。你和那些立着的蹲着的坐着的女人们,眼巴巴地盯着那几个问价的人。我来了。我穿着军装,戴着部队刚发的像雄鸡的冠子一样威风的大檐帽子,提着一个大篮子。我知道自己生着一张虽然狰狞但是还算白皙的脸,走进了褐色的人群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你当时一定注意到了我。在你们的眼里,我一定是一个不懂行情、生怕买不到鸡蛋的笨蛋。我心中毛虚虚地问价,还装模作样地拿起鸡蛋对着太阳照照。报载:透明的就是好蛋,混浊的就是坏蛋。我无疑是抬高了七月初四大栏集鸡蛋市上的价格,鸡蛋贩子一定恨得我要命。我买了三百个鸡蛋。一个老太太说:看看,到底还是大军哥有钱!我脸上烧烧的,心中十分得意,得意便慷慨,便潇洒,于是在付账时连那三分五分的零头都不要了。这样的举动,更赢得了一片赞语和很多的关注的目光。我很快就买够了鸡蛋,提起沉重的篮子,要走,这时,表妹,你提着一个柳条篮子,走到了我的面前。
柳条篮子里铺着一层金色的细沙,沙上插着十个红皮鸡蛋,鸡蛋上有一层浅浅的白霜,还有两枚鸡蛋上沾着黑红的血迹和几根细弱的纤毛。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头蛋”,黑血表示着生产的艰难和痛苦。
你说:“大哥,俺这里还有一把蛋,您也买了吧。”
我说:“买够了,买够了。”
你说:“您还多这十个蛋?块把钱,您买了吧。”
我从这时起注意到了你,看到了你生动的额头,沉思的眼睛,倔强的鼻子,疲乏的嘴唇,忧伤的下巴……我心中涌起一阵温暖的悲凉感,犹如惶惑的美丽潮水卷着贝壳冲刷着遗憾的荒凉滩头。我对你充满好感,渴望着与你交谈,我在爱慕健康异性的心理背景下与你扯淡。我故意地说你的蛋小,还说你的蛋是隔年的老蛋,是沾着血污的脏蛋。你似乎一点都不生气,你当时肯定也明白我的话毫无意义,我是在没话找话说。你说大哥您可是看错了眼,你从你买那些蛋里挑出一个和俺的蛋比比,看看可有一个蛋比俺的蛋新鲜?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您看看俺蛋上的白霜,看看蛋上的血,一只母鸡一辈子只有一只“头蛋”,“头蛋”能治病呢。你买的蛋里真有坏蛋呢。
你从我的篮子里挑出一个蛋给我看。这个蛋明亮光滑、仿佛是用砂纸打磨了后又涂上了一层油。你说:
“你摇摇看。”
我接过蛋,摇摇,里边传出“咣当”之声。我惶惑地看着你,你悄声说:
“这是孵小鸡孵下来的坏蛋。”
我很生气,回头去找那个把这样的鸡蛋卖给我、还说这是一种鸡蛋的新品种、看起来十分忠厚的、令人无法不信任的高个子老人,但是他已经走了。
你教给我很多关于鸡蛋的学问,我很感动。我宽慰自己,虽然买了坏蛋,但是增加了知识,今后买蛋就不会上当,这就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我用最高的价钱买了你的蛋。我把钱递到你黑红的手里。我看到你的掌纹深刻有力,手上结满了淡黄的老茧。当我的手触到你的手时,我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我感到我们之间似乎有些特殊的关系。
我问:“你是哪个村的?”
你答:“谭家村。”
我问:“你们村谭秀丽在家干什么?”
你答:“教书呢。”
我问:“她结婚了吗?”
你说:“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说:“我和她是小学同学,十几年没见面了。”
你问:“你姓管吧?”
我问:“你怎么知道?”
你说:“我猜出来了,你的模样挺像俺娘娘( 伯母 )。”
我说:“啊,你是……”
你低声叫我:“表哥。”
我说:“你是那个叫美玲的吧?”
你说:“那是俺二姐,我叫美丽。”
我说:“不好意思,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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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自杀(2)
你把我方才给你的钱往我的篮子里一扔,问:“表嫂生了个什么小孩?”
然后你提着篮子跑了。我望着你的背影,怅然若失。
过了三天,七月初七,一个美好而伤感的节日,天上的牛郎会织女,人间的百姓用白面红糖烙成各式各样的“花儿”,有“猫”有“虎”,有“鸡”有“鱼”。母亲咳着喘着烙了不少“花儿”,侄子和侄女围着锅台转,一家人喜气洋洋,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心中有点事情放不下。
七月初八,早饭是昨天吃剩的“花儿”在锅里一蒸,都花纹模糊,不成模样。我匆匆吃了一只“虎”,打算到谷子地里帮父亲喷洒农药,据说钻心虫十分猖獗,谷子都一片片枯死了。
正收拾着药具,忽听到一个男人高亢的哭声。哭进院子的是一个憔悴的小老头,大约有五十岁吧,脚上穿着一双过时的黑色塑料凉鞋,哭声很响,但眼睛里却无泪水。我认出了他是姑姑的小叔子,人称神枪手的谭老四。据说他用土枪打死过两千多只野兔子,还有一些狐狸、野鸭什么的。谭老四一见我父亲,即刻就软软地瘫倒在地,叫一声:
“大哥啊……这日子没法子过了哇……啊嗬啊嗬啊嗬嗬……”
父亲一向急公好义,乡里闻名,一见此状,扔掉喷雾器,把谭老四双手扶起,问:
“怎么啦?老四?”
老四哭着对我们说:“大哥啊,大侄子啊,美丽这个糊涂虫,喝了毒药了啊……”
……那天我目送着你跑上河堤,你的健康的身体在灿烂的阳光里跳跃着,活像一头灵巧的小鹿。你把钱扔进我的篮子时,我看到你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