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天净沙      更新:2024-02-21 15:25      字数:4997
  “托您的福,不碍事了。”
  “前两回周兄拿了文章我看,吴公子对于朝廷的积弊颇有见地阿。”
  “十年前的旧文了,献丑献丑。”
  “公子哪里的话,只不知公子可有近年的文章可容在下拜读?”
  “能让穆兄一评,实在是小弟的福气,只是今日离走得匆忙,不曾带了文集。”
  话音刚落,已听得周锐寒的笑声:“穆兄啊,你可别怪惘生,他今日里确确实实是被我拐带出来的。但是文章,他不曾带,我却带了。”
  说着往怀中一掏,果然掏出一本小册子来。
  “这是……”
  “这是前两日你交给先生看的文章,我偷偷录了来,你可别见怪啊。”
  惘生坦然一笑道:“有人肯看我的文章,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哪里有见怪得份!”
  “那就好。”说着就把小册子递了过去。
  只见那三宝斋主人穆西峰接了册子,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偶尔忍不住拍案叫绝。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方才阅毕。
  “吴公子果然有经世之才,对于漕运、河工更是自有独到之处!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明示。漕运河工,最怕一个贪子,为何工资从头到尾没有提及吏治?”
  “这……”惘生犹疑的停顿了一下,得到同伴肯定的眼神后,才继续道:“吏治,其实就是人治。上头有一个贪官,底下就能有十个一百个出来。而上头有一个清官,却未必能管出是个清官来。贪欲,乃人之天性,锄不尽。”
  “这么说来,这'清吏治'只是奢求了?”
  “这。。。。。。”
  “此间并无外人,请公子单说无妨。”
  “有治人,无治法。要开一个清明治世,吏治乃是万事之源。整顿吏治,首当其冲便是一字。先帝宽厚待人,天下归心,却不免有腐败丛生。时至今日,官场积弊深矣!便是胸有雄才大志,若不按着官场规矩办事,一事无成。可若按照积弊办事,难免事倍功半,甚至面目全非好新办了坏事。官场积弊,盘根错节,若不严字当头,难免半途而废。这是其一。其二,虽是严字当头,却也需宽猛相济。一是惩贪和养廉并重;二是考察和监督并举。譬如本朝薪俸延续了前朝制度,多年来并无改进,米价却已翻了一番都不至。边关小吏也敢亏空国库,不过为了温饱而已。若发放一定数量的养廉银,在底层小吏身上必有奇效。惩治不过是整肃吏治的权宜之计,防患于未然才是正道。且用人之法,须得博采舆论,但仅以舆论为凭,则舆论又不足尽凭。舆论既不足尽凭,则人之贤否何由而知,是以试用之以观其后。试之而称其职,是用得其人。”
  穆西峰双目闪闪发亮,激动的一拱手道:“先生说的通透!先生如此才华,何不谋个一官半职,造福于天下!”
  惘生一腔慷慨,此刻却突然如被人拨了一盆冷水,顿时灭了个无影无踪。官场险恶,他半生坎坷,实在不欲自投险境。
  “惘生愚钝,只怕担不起大任。”
  “先生!”
  “穆兄还是叫我惘生吧,在下是在当不起‘先生’二字。”
  “如此才学,又如何当不得?”
  惘生却执意不允,穆西峰只得作罢,心中却已另有了计较。
  四人接着商量书稿的事,席间穆西峰几次提及“出仕”,惘生只是单笑不语。
  惘生当时只是单笑不语,却不知,此间确是唯一的活路,日后又不知为了重开这条活路费了多少心思,这,自然是后话。
  京城里,天牢是一个和皇宫一样神秘的地方,甚至因为上面永远笼罩的铁锈的味道,在百姓心目中是一个比皇宫更为可怕的存在。有句民谣是这样唱的:宁睡城隍一面墙,不睡崇里(天牢所在地)一间房。
  而,真正的天牢……
  阴森的高墙上镶着窄小的通风口,连台阶上都有因为阴气过重而长出的青苔。斑驳的刑具不知饱饮了多少人的鲜血,只是悬挂在哪里便有一股阴湿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竟有人、有心布置出了一间舒舒服服的牢房。
  湖绿色的软垫,雕工精美的黄梨木家具,甚至还有一面书墙,一张书案。书墙上的书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市面上最新出的《墨阳传》。书案上的笔是湖州上百道工序精制的,墨则是京城“松涛阁”出产的极品,墨色纯正温润,易于研开,着色均匀。一年才得百十来块,市面上的价钱早就炒过了五百两纹银。
  而莫愁公子,林熙,正坐其中一张椅子上喝茶。
  “林公子是个聪明人,何苦为难我这个做下人的。”
  “绿儿姑娘过谦了”林熙继续喝他的茶,连头都不抬,“谁不晓得姑娘在宫里是半个主子,在外头,更是个大大的主子,不然林熙也住不了这么好的地方。”
  听出了林熙话中的一语双关,绿儿也不动气,仍旧一脸谦恭,“把林公子请到这里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还望公子体谅上意,不要再为难我们做下人的。”
  “这个倒是简单,不就是要我把张春霖给咬出来么,可是把他搬倒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如果可以,林熙并不想为难。毕竟,和皇上比打算盘,天下有几个人能赢?
  “林大人的冤死,这个仇,你身为人子难道不报了么?”
  报仇?下令抄家灭九族的是当年的皇上,如今已经安安稳稳的躺在郊外的皇陵里,报仇?把他挖出来鞭尸还是行刺当今的皇上?林熙扯开嘴角冷冷一笑,更何况,当年他父亲的确坐实了那个罪名,虽是做了替罪羔羊,却也算是事出有因。怪只怪,当初选错了边站。
  官场上,原本容不得半步错。
  仇,不是不想报,只是又该算到谁的头上?
  看到林熙的嘴角嘲讽的弧度,绿儿心下有些不豫,“十五年前,吏部侍郎林熙被一道匿名折子以侵吞河工银子参到了圣上面前,先皇震怒,下旨严查。林熙却在天牢中畏罪自尽,至死不吐一词,被先皇以蔑视皇权、包庇结党定论,下旨灭了林家九族五百三十七口人,其中老弱妇孺一百八十五口,以儆效尤。”绿儿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眼往林熙看去,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一词不置,面上更是波澜不兴,平静的好似熨过的一般。无法,只得继续道:“今上说:‘林家有怨,朕晓得’……”
  “不止他晓得,当时的皇帝也晓得吧。”林熙的打断出人意料,绿儿心中却是大喜,她来之前最怕的就是闷嘴葫芦,让人从下手。怨而肯说怨,这个怨就可解!而他对皇上的大不敬,也因为早就得到了示意,因此并不理会。
  “林公子果然聪明人,先皇洞察天机明察秋毫,并非不知林侍郎的怨,可林侍郎一死朝野震惊,先不说河工之款短缺甚巨,决非一人独立所能完成。光是宁可在天牢自尽也不敢泄露主谋者何人,就已经让人心胆具寒了。官官相护、结党营私到这个地步,即便抓不住主谋,也必须敲山震虎、以儆效尤!是以,今上又说:‘林熙幼时便以神童之名誉冠京华,自是明白其中厉害,还望其体谅做皇上的难处。’林公子!”绿儿说着起身深深一福,“绿儿打小便伺候着皇上,皇上的性子是再晓得不过,要他服软是再难不过。可如今皇上连这样示弱的话都说了,皇上他,是真心的觉得对林家有愧,更是真心地想要弥补啊!”
  林熙起身回了一礼,却并不答话,只是走了几步,显得很是犹豫。
  而绿儿谦恭的表像下,正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他答应了,她的任务才算完成,才可以……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绿儿姑娘,”林西的声音显得很犹豫,“能否容在下考虑一下。”
  虽然有些失望,可是从刚刚的一言不发到现在的“考虑一下”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绿儿还是很善解人意的同意了。福了一福告了个辞,便翩翩然回去复命了。
  而背后,直到绿儿窈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林熙的嘴角才再次扯出那末嘲讽的弧度,而眼神清明如镜,半点不见方才的犹豫。
  犹豫?他从来不曾如此明白过!皇上有愧、皇上服软,可是皇上从来没有错!他林家五百三十六口人的性命,统统都为了皇权威严,做了那颗敲山的石子,而一十五年后,他这条漏网之鱼就是那杀虎的第一刀!
  他,该感谢吗?
  林熙弹了弹衣袖上的墨渍,拿过桌上的盖碗,将一饮而尽,这天牢中的茶,味道总是差了点呢。
  随手拿过本书,没有仇家、没有故人,在牢里的正好静下心来看几本书,也算是“塞翁失马”。
  第 12 章
  可惜林熙的清静总是不能长久,不论是在外面还是在牢里。前脚绿儿刚走,后脚便又有人来了。林熙琢磨着是不是和狱卒商量商量分点贿金。
  “林世侄果然是风神俊朗。”左宰李默站在门口笑得一脸慈祥,一口一个世侄把林熙恶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林熙一笑,神态里竟有几分与李默相似:“世伯果然是龙马精神。”
  要唱戏,两个人唱对台才有意思不是?
  李默在门口只略略一站,并不待林熙发话便自顾自在椅子上作了下来,这里布置得再好也是天牢,天牢里只认官大官小——还得没有革职的才有用,是不分宾主的。
  明明是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却也是一阵家长里短的寒暄,紧接着话锋一转,便开始大谈特谈当年李默自己与林熙父亲的往日情谊来,说的真真是长吁短叹、抑扬顿挫。李默是何许人物!纵横官场三十余年,更一手扶着女儿登上后位,若不是女儿的肚皮争气的太晚,现在早就是皇上的外公了!若不是林熙天性薄凉,兼之当年丧父时年岁过小,此刻必然已经被感动的痛哭流涕了。
  当年林熙父亲与李默的交情如何,林熙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林熙的父亲林子寒的确是因为李默而获罪的。
  李默,正是那个敲山震虎中那个被震的老虎。
  谁说当今皇上少年鲁莽?依他看来,这一手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只怕那些个三朝老臣都算不过他!
  为什么要翻林子寒的案?一边是幕后黑手左宰李默,一边是中饱私囊的右宰东方栗,他只要供出来便是一箭双雕,这对官场老对头一个都跑不了。请平湖老人出仕正可利用他的满门桃李,为两党倒台后出现的官员空缺输送一批新血,而这批新血受皇恩浩荡,又有同门之谊,毕是忠于新皇。
  只不过,林熙把玩着色泽艳丽的“三秋斗彩杯”,仿佛深为上头清丽的花纹所吸引,只不过,供出来,他就是两党公敌,到时候他的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而皇上,是断不会保他的,都说了灭了林家九族不是错,又怎会特地去保他这条漏网之鱼?而不供,要他命的就是皇上了。供与不供,横竖是个死……
  长长叹了口气,林熙开始努力回想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过江秋农,不过进京而已,心底苦笑一声,不过进京便万无生路!
  李默又说了些什么,林熙完全都没听进去,突然知道大限将至,大凡谁都没心情听那些废话。
  “林世侄?”
  “世伯有何吩咐?”
  “不知世侄对老夫的提议意下如何?”
  提议?虽然没听全,估计也就是不要将他供出来之类的。了无新意。
  久久听不见回答,李默微笑着又加了一句:“世侄如若应了老夫,老夫必保你安然无恙,而……你的朋友……也必然飞黄腾达。”
  惘生!林熙几乎喊了出来,怒瞪着眼前笑得的一脸慈祥的老狐狸,却只能愤怒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将那个毫不知情的人牵连进这种肮脏的事情!
  林熙定了定神,心中已经有了决绝,淡淡开口:“李默。”
  毫不客气的直呼对方的名字,让李默吃了一惊。
  “当年你就是这样逼死我的父亲的吧。”
  “胡说什么!”
  “满口答应着会照顾他的家小,再威胁他自尽。世后,却暗地里怂恿着皇上斩草除根。”林熙逼视着李默的双眼,一字一句平淡的陈述,却因为毫无起伏而愈显诡异。
  “无凭无据,你不要血口喷人!”
  “凭据?”林熙,不屑的冷笑,“你说我如果现在杀了你,再随便造点凭据呈现给皇上,你说皇上会不会相信?”玉石俱焚的事,林子寒不敢做,他林熙却敢!
  会!
  李默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现在的皇上,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他们这班老骨头,恨不得立刻收拾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