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4-02-15 11:16      字数:4860
  苏寒山每日下班准时来探访,次次有新书籍杂志,顿顿便当都是大补之品,花样层出不穷。
  木蓉开他玩笑:“苏先生该改行做餐饮,绝对发大财。”
  苏君笑,指指妻子:“我也不是天才,都是她挑食,把我给训练出来了。”
  米拉立刻红了脸。
  她曾经也给人这样疼爱过,也和一个人幸福生活着。可是兆伦,你究竟是生是死?你在哪里?腐烂的肉体化做了泥了吗?在你倒下的地方,是否长出一株小树,也开洁白芳香的花?
  老张问木蓉:“听说你在查苏寒山的资料?”
  木蓉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你当我是谁?”老张挺直腰,“上次看他背影,我也差点喊他兆伦兄。”
  木蓉垂下头,“老张,你别当我死心眼。兆伦他死没见尸,我心里总是存着一线希望的。”
  “还希望他回来是不?”老张笑她,“你这小姑娘倒是长情,这么多年都如一日。兆伦是没这福分。”
  “缘分啊,太浅了。”
  可是偏偏要遇上,遇上了偏偏又要相爱。他带着她的爱一道消失了,要她怎么忘了他?
  老张叹气:“你该有个新的开始。”
  “谁说我不想呢?别的男生来打听,什么,未婚夫去世五年了还没找过新的,一定是不忘情。这样的女人打不进她内心,娶回家也不会全心对你。于是通通打退堂鼓。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所以错把苏寒山当你家兆伦?小木啊,你可要知道,这个苏君是有妻子的。人前背后的闲话,不可不防。”
  “我知道。”木蓉把目光放在手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就是兆伦死后收到的那枚。
  老张也感慨,诗性大发:“时间流逝啊。五年过去,多少人事做古。”
  五年,人事都已经面目全非。过去仿佛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木蓉忽然觉得不对。
  当日在医院,苏寒山的太太说该地五年前局势动乱失踪是难免的。可是她怎么知道木蓉要找的人是于五年前才该地失踪?当地动乱前后七八年,木蓉并没有明确说。
  推开病房门,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帘。苏寒山正侧坐在床边,给妻子喂汤。
  大学时木容也病过,躺在床上下不来,当时兆伦在外地实习,她忍住没告诉他。
  那天傍晚,她睡醒过来,浑身都是高烧过后的疼痛,口渴,却无人在身边。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挂钟在滴答作响。她看着放在房间另一边的水壶,终于没忍住眼泪哭出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兆伦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把她紧抱在怀里。
  如此这般,教她如何忘了他?容不下别人,是因为她曾如此被深爱过,她知道恐怕再也没人会这样爱她。她记得这份爱。
  四、
  苏寒山如同阿妈一样,哄妻子吃饭:“再来一口,就一口。”
  米拉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说:“这里面放了怪味道的东西,难吃死了!”
  “是这当归,最补了。”
  “还补,没看木医生都在笑话我?”
  “你身体日见好转,她作为医生自然要笑。快,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中国旅游去。把我们的蜜月补回来。”
  “唉,老夫老妻,还浪漫个什么劲儿?”米拉笑着出拳轻捶苏寒山。
  苏手上还端着的那碗爱心补汤,此刻不可避免地洒了出来。
  木蓉敲敲门,走进来帮着收拾,“跟我去值班室,这衣服得换下来。”
  她向老张借了衬衣和裤子,回到值班室,直冲冲就开门进去。
  恰好苏寒山正脱下上衣。木蓉一看到他宽阔的裸肩,吓了一跳。
  这时身后有护士推着小车路过,她只得一步迈进来,匆忙把门关上。
  她尴尬地低着头把衣服递给苏寒山,眼角瞟到一处,顿时瞪大。
  这苏寒山身上,竟密密布着细小的疤痕,还有一条大的,几乎贯穿整个背。而那腰间,那里,有块她死都不会认错的黑斑。神啊,你看到了吗?那是兆伦身上才有的胎记!
  苏寒山尴尬地笑笑:“吓到你了?我战时受过伤,,现在已经没事了。”
  木蓉颤抖着手指向他腰间。苏寒山看了一眼,说:“这是胎记,怎么了?”
  木蓉脸色惨白,浑身冰冷。她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桌子,不然恐怕要当场瘫倒在地上。
  苏寒山立刻伸手扶她肩膀,找来椅子让她坐下。他轻声问:“木医生,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不用!”木蓉立刻摇头。
  苏寒山很迷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木医生,不舒服吗?你的脸色真吓人。”
  木蓉深呼吸,深深地呼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苏先生,你今年多大?”
  苏寒山皱皱眉头,回答:“二十九岁。”
  “你战时就在该地工作?”
  “是的。”
  “那之前呢。”
  “应该也是在这里。”
  “应该?”木蓉终于听到她预计会听到的话。
  “你看到了,我那时受的伤很重,后脑都凹进去一大块。人人都以为我会死,可我活了过来。但,我不再记得以前的事。”
  木蓉冻结住。
  这情况既熟悉又陌生,电视上是不少见,因为那是在演故事。可是生活中,人人忙着削尖脑袋争取生存,谁有那时间闹失忆?
  不不,失忆和癌症一样,都是象牙塔里才子佳人的专利,不适合木蓉兆伦这些贷款买房子等着结婚的小老百姓。
  苏寒山看她这样,详细解释给她听:“米拉是我的医生,她给我看我身上的证件,告诉我一切。”
  “她说你是谁?” 木蓉颤抖着问。
  “我就是苏寒山。是和她供职于同一机构的员工。”
  木蓉在心里喊:不不!你不是苏寒山!那一刻她几乎要喊叫出来,可是最后一丝理智将她拉了回去。
  她绞着手,刹时局促地像面对面试老师的学生,“苏先生,你的血型是多少?”
  “A型。”
  兆伦也是A型。
  “你当年伤得有多重?”
  “面目都遭毁容,算不算恐怖?”
  木容盯住这张陌生的脸,“谁为你整形的?”
  “我妻子。”
  的确,米拉是整形医生。
  “依据的是什么?”
  “我证件上的照片。”
  木蓉颤抖着问:“那,你身体上还有其他什么伤病吗?”
  “我太太说我切除过阑尾。”
  那一瞬间,木蓉仿佛被一双手一下拉回大学校园。
  本来在球场上奔跑的兆伦忽然捂着肚子倒下。
  送去医院时,她都快急死,医生却嫌他们大惊小怪:“不就是阑尾发炎,怎么个个如丧考妣的?放心,一刀就可以解决。”
  说得简直和杀猪一般,弄得木蓉又哈哈笑起来。
  五、
  五年前那个凌晨寂静的夜,电话铃声格外刺耳。她抱怨着爬起来,接过来听。
  潘母悲痛绝望的声音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传递到她耳朵里:“小蓉,他们说兆伦失踪了!怎么会呢?你去查查?他不会死的!绝对不会!他说了会回来的!”
  她呆呆望着窗外给霓虹彻夜照亮的天空,居然是黑里透着血红,凭地恐怖。
  她安慰自己,这是一个噩梦,她咬牙坚持下去,总有醒来的一天。
  可她从未想过,这个悲剧会转化为闹剧!荒唐滑稽,阴差阳错中,那幸福,就自指间溜走。
  她在小房间的窗前坐了一整夜,手脚冰凉,灵魂已经脱离肉体。雨下个没完,花落一茬又一茬,开不尽,也落不尽。昔日箐箐校园里那些欢乐的嘈杂声早就远去在都市的车水马龙里。
  兆伦曾和她这样计划未来:我们先住这套小公寓。计划孩子五岁,就可以换套大的。计划十年买辆小车,可以开出去自费旅游。计划了那么多,没想到最后,却是和别人一起实现的。
  因为战争结束了,但他并没有回来……
  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他。
  木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看那天色由黑变浅,一片悦目的靛蓝。心里空空,房间里也空空。泪滴下来,有回音。
  DNA鉴定报告出来那天,木蓉去看望米拉。
  雨微歇,有朦胧阳光照射在米拉柔美的脸上。她对着木蓉微笑,非常绚目的微笑:“木医生,你的负责,真让同身为医生的我汗颜。”
  木蓉把带来的花给她插上,说:“一个好消息,你和孩子现在已经非常健康,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我想给你庆祝,但附近都买不到花,只好从园子里偷偷剪了几枝,你可别告诉园丁。”
  米拉笑着点头:“木医生,你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细心,你男朋友真是幸运。”
  “我独身呢。” 木蓉笑笑。
  “这样?”米拉一脸惋惜,又立刻笑了,“不怕不怕!我们医院一直缺设备,但从来不缺年轻俊彦。我帮你介绍。”
  木蓉笑。她轻声说:“也不是的,我有未婚夫。”
  “啊!”米拉叫,“失言!失言!”
  木蓉转动手上戒指,“他去世有好些年了。”
  有那么片刻没有人说话,然后米拉说:“真抱歉。”
  木蓉看着她,说:“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米拉脸色微微一变,声音有些不自然:“出了什么事?”
  “他是战地记者,被派来这里采访。离他返回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有枚炸弹在他身边爆炸。就这样。”
  米拉表情顿时僵硬,像一张不合适的面具。她想安慰似地笑一下,却怎么也挤不出来。木蓉的视线同她的交汇几秒,却是如几个钟头般漫长的几秒。
  苏寒山这时推门进来,打断了房间里的压抑。他一脸喜悦对米拉说:“看看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
  他献宝似的捧上保温盒。
  木蓉站起来,悄悄离开。门合上前,她忍不住多看一眼。苏寒山正专心对妻子解释菜里的名堂。米拉脸色苍白,心不在焉。
  木蓉拉开露台的门,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花香和消毒水的味道,空空的露台上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住,靠着墙哭了起来。
  自兆伦失踪那半年后,久没这样痛哭了。眼泪这东西无害,又可以宣泄情绪,流流也无妨。只是怕心里的痛苦太深太重,不是几滴眼泪也就可以带得走的。震惊,失望,遗憾,伤痛,最多的,还是不甘心!
  曾经这个人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她一个人身上,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曾经,这个人专心倾听她说每一句话,耐心由她发小脾气。这个人,也曾为了逗她开心,骑车穿越整个城市就为了买她喜欢吃的点心。
  木蓉每次洗过头,在阳台擦拭头发时,总有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个人便会偷偷潜到她身后,伸手抱住她,转一圈。那间他们一起买来打算结婚的公寓,这五年来,装修从未变过。木蓉就差在门口点长明灯,让他回来可以找得到路。
  但她此刻已经明白过来:事过境迁,爱情千疮百空,在那人的心里已经不复存在。他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不是兆伦,他空有那具身躯,却是别人的灵魂。
  她走到米拉的房间外。里面的说话声传了出来。她站外面静静地听,听兆伦的声音叙述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温柔爱恋。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用词。他的习惯没变,喜欢管心爱的人叫小东西。
  他的little one。现在谁是他的little one?
  当然已经不再是木蓉。
  能不能用这双手把他摇醒过来?能不能冲进去告诉他这一切,要他随她回去?
  木蓉觉得胸口疼痛得厉害,连视线都变得昏暗。如果她此刻能死去,是多么慈悲的怜悯。
  理智与感情在她体内翻腾厮杀,几乎要将她分成两半。而谁能来替她做这道选择题?  现在的兆伦完全不必为此苦恼,他已经清零重来。这个家代他做出了选择。
  而她,还要在人海里继续寻觅下去。走过一座座无人之城,看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点亮的。曾经那么深爱,也没能到老。曾经那么亲密,最后也沦落为陌路。
  护士路过,问:“木医生,怎么不进去?” 木蓉立刻转身离开。她怕别人看到她的泪水。
  六、
  老张终于得到消息,沉默良久:“小木,现在怎么办?”木蓉没有回答。
  “你打算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木蓉低下头,“我一句话就会破坏了他们俩本来的生活,而未必对我的生活有益处。”
  “这些年来你过得有如行尸走肉,他却在这里娶妻生子。”
  “你别这表情!”木蓉叫,“我这五年给每个亲友都怜悯一番,我受不了自己老是受害者的形象!”
  但是老张控制不住同情的表情:“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等他五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