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
忙 更新:2024-02-15 11:16 字数:5019
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他的病还是转成了肺炎。
墨瞳觉得自己在沙漠里跋涉,空空的双手,茫茫的前方,他趴在沙里,想着,就这样吧,不用再起来了,没有路的,哪里都没有路。
人往更深的昏沉中坠去。
只觉一双温热的手在额上轻扶。熟悉而温柔的触感,却让他害怕到轻颤,想拼命甩头甩掉那只手,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想抬手,手也动不了分毫。
更有那一种混合着茶叶清香的淡淡香气始终萦绕在周围,如丝如缕,罩着他,无处躲无处藏。
墨瞳开始低低地哭,却没有眼泪,象一只小小的困兽。
第三天,墨瞳终于有了知觉。
昏沉之中,只觉眼皮上一只微凉的手指轻轻扶过来又扶过去。
墨瞳用力睁开眼。
那只手指的主人说,“认清楚我是谁哦,不能叫错名字。”
墨瞳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气息奄奄地说,“不会。长这么大,并没有能。。。让我在病得七死八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义的人。”
陈昊天说,“那周释怀呢?”
墨瞳虚弱地笑笑,“他是我的。。。主顾。有一段。。。我以为。。。他不是主顾,其实。。。他的确是主顾。”
陈昊天叹一口气,“正病着哪,别说绕口令了。闭上眼睛多休息。”
墨瞳依言闭上了眼,“谢谢你,陈先生。”
陈昊天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太想看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了,“不要见外,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可以叫我陈大哥,或是叫昊天哥也行。”
墨瞳闭着眼笑了笑,“谢谢,你是好人陈先生。可是,我不习惯用家人般的称呼。”
他抬抬手,发现手腕上的绷带已经松开,想翻个身,使不上劲。
陈昊天帮他翻过身来,让他趴在床上。
墨瞳发现身上的睡衣与身下的床单都已换了干净的。
他的脸侧在枕头上。苍白的颜色,小而精巧的下巴,一双最为吸引的妙目紧闭着。
玻璃娃娃般的脆弱。
可是并不曾有人拿他当玻璃娃娃去珍惜。
或是随意地弃置一边,或是任意地摔摔打打。
但他固执地不碎。
带着斑斑的伤痕,却依然晶莹。
晶莹而冷。
只是,到哪里去找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把他揣在怀里捂捂暖?
39
两个星期以后,墨瞳的肺炎终于好了。
只是,他不能吃下任何东西。
常常是刚刚吃完饭,便全部吐出。三天之后,竟然连喝一口水都尽数吐出。
于阿姨害怕了,告诉了周释怀。
晚上,周释怀叫于阿姨做了香米粥,亲手盛出一碗来,放到墨瞳眼前。
墨瞳看着热腾腾的粥半晌,开始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不到半分钟,他腾地站起来,冲走卫生间又大吐起来。
周释怀跟过来,拧了热手巾替他擦干净,拉着他重新在饭桌前坐下,对于阿姨说,“再盛一碗来。”
墨瞳坐着都摇晃,眼前是一片迷蒙的白雾,好半天视线才落到桌上的小碗上。他慢慢地拿起勺子,重新吃起来,一口一口,十分的艰难。
于阿姨看不过,说,“不吃就不吃罢,瞳瞳,阿姨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椰汁西米露好不好?”
周释怀沉声说,“于阿姨,那只是甜品,当不得粮食的。墨瞳,吃下去。”
墨瞳笑笑,果真全数吃下。
推开碗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跌跌撞撞地跑向卫生间,又是一翻搜肝抖肠的呕吐。
周释怀也冲过去,男孩子满额是细密的汗,人已顺着洗脸台往下滑去。
周释怀拦腰抱起他,再次回到饭桌前,自己坐下,让墨瞳靠在怀里,说,“于阿姨,麻烦你再去盛一碗来。”
他拿起小勺,一点一点把粥喂到墨瞳嘴里。墨瞳顺从地吃下去。
未等他有任何的反应,周释怀从身后圈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墨瞳,我有一个朋友,开了家心理治疗中心,有治神精性厌食症的专科,你要是再敢吐出来,我就送你去。”
墨瞳疲弱地笑。
周释怀他转了个身,用力捏住他的肩,脸上是一片从未见过的狰狞。
“你听着,如果你再敢吐,我说到做到!”
墨瞳只觉得肩胛骨几乎在他的掌下寸寸断裂,他一叠声低低地央求,“周释怀周释怀周释怀,求你求你求你。。。。”
周释怀放松了手,顺势把他揽在怀里,那一付支离的瘦骨,让他心头忽如有火钳撩过。他抚着男孩子渐长的头发,“好了好了,从今天起,好好吃饭。在我还没有放手之前,给我好好的!”
那天以后,墨瞳真的停止了呕吐的症状。
但他,不再去上学。
他开始每日嗜睡,从早到晚睡不醒,除了吃饭与上卫生间,就只是睡。仿佛打定主意要把多年匮缺的觉都找补回来。
人也更加安静。
落花有恨,坠地无声般的静。
陈昊天到公寓里不过下午五点多,屋里却严严实实地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一片昏暗。
墨瞳正睡在床上。
陈昊天刷地一声拉开卧室的窗帘,推开窗子。
薄毯下的男孩子轻轻蠕动了一下。
陈昊天掀开毯子,露出他缩成虾米状的身子。
墨瞳呻吟似地说,“劳驾,拉上帘子,我怕亮。”
陈昊天在床边坐下看着墨瞳。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墨瞳用胳膊挡住眼睛,“不想上了。”
“这是什么话?”
墨瞳的嘴角浮上一个微笑,懒懒地说,“你说,我就这样跟着他,做两年米虫,他那么有钱不会介意吧?等他厌了烦了,不要我的时候,我求他赏我一个饭碗,他也不会介意的吧?”
陈昊天拉下他挡在眼上的胳膊,“来,看着我墨瞳,你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墨瞳笑,“是啊。”
陈昊天看着他脸上的笑,只觉无限苦涩。“墨瞳?”
“其实,早就该有心理准备的,总会有这么一天。没有必要又要出来卖,又要立牌坊。请你转告周先生,以后我会乖乖的,再不会闹别扭了。总要有些职业道德。”
陈昊天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墨瞳,你何苦如此糟践自己?”
墨瞳叹一声,“因为事实如此!”
陈昊天拿出一样东西对他说,“墨瞳,看看这是什么?”
是一本极其精致的证书,墨绿色烫金,上面印着英文。
陈昊天说,“你还记得上学期你为威尼斯‘建筑艺术推动大奖赛’所作的设计吗?你获奖了,是银奖,最终获奖的不过区区十人。墨瞳,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很优秀的建筑师,你还有长长的未来与光明的前途。”
墨瞳抬起长密的睫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证书。
听不见呜咽声,甚至连表情也无,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40
“没用的,没有用的,即便我将来有风光无限的那一天,依然会有人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陈先生,我凭什么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陈昊天看着他面上泪痕与额上汗水,扯两张纸巾递给他。
“墨瞳,我以为,一个人的成就,无非是贡献社会与福泽亲人,其他的,大可不必去顾虑。”
墨瞳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崇高的想法,想创出什么成就。我只不过想做一名好的设计师,设计建造舒适周到的民居给与我一样的普通人住。”
“那么你为什么还呆在家里不肯上学?我不认为坐在家里空想想,天下寒士就都会有房子住了。墨瞳,以往多少年,那么难都过来了,今天就过不去吗?不过一阵流言,学校也并没有除你的名,为什么就此放弃?”
“流言?陈先生认为只是流言而不是事实吗?”
“是,只是流言。”陈昊天的声音温和却坚定。“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从来都认为,你与周释怀之间,是感情的纠革,而并非肉体交易。也许你们俩都没有意识到。”他微笑,“有时候,表象的东西并不可靠,可偏偏是身在其中最难查觉。”
墨瞳低下头去,“那些东西,我不再去想啦。”
“但是学还是要上的。听我的话,墨瞳,明天去上学。”
陈昊天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口,又转过身来,“有人让我告诉你,苹果并非一定要拿在手里,藏在心里深处的苹果有同样的力量。”
走出卧室,陈昊天对于阿姨说,“那参汤,不要再给墨瞳喝了,看那个孩子那么虚,那样地流汗法儿,什么补品吃下去也存不住,不如调好胃口让他多吃饭的好。”
于阿姨笑着说,“我也是这么说呢。可是周先生坚持。。。。”
陈昊天也笑起来,“不必理会那个人,他糊涂得很!”
陈昊天回到公司,周释怀还没有走,正与两个高层谈着什么。
陈昊天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耐心地等着,过了有半个小时,两位高层才离去。
周释怀也不抬眼看他,只笑着说,“你去说过了?那个小孩子表面乖其实倔得狠,还不累?不走吗?”
陈昊天说,“特地来汇报一下,免你担心。明天他应该会去上学了。”
周释怀抬起头,慢慢地拿了笔在手指上捻,“昊天,你说话颇耐人寻味,我担心什么?”
“具体担心什么我也的确不清楚,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昊天你越来越有意思。”
“不如你,还是你有意思的多。”
“你倒底想说什么,我们还是不要打哑迷的好。两人的岁数加在一起已经好做爷爷的人了,如此对话,让人忍不住想起年少青葱时代。”
陈昊天收起面上的笑,说,“那我就直说。释怀,算了吧。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样的错也算不到他头上。他只是个孩子,他也。。。并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周释怀半天不语,冷笑之后说,“难怪以前大学里的那些女生都推崇你,原来你真的有如此侠骨柔肠。”
陈昊天面上现出薄怒,“周释怀,聪明人对别人撒谎,不对自己撒谎。你带他去看Keegen的订婚仪式,通过关系赶走汤氏教授,表现的如同一个吃味的情人,你终断与谈氏的合作,让我把证书拿给他,告诉他什么苹果不苹果的话,又表现得象一个深情的爱人。周释怀,我看你真正象一个被自己吐出的丝缠住的大蜘蛛。”
“陈昊天,你的用词十分幼稚!”
“过奖!不如你的行为幼稚!”
“你不是我,你没有我的经历,永远不会体会我的心境,但你曾亲眼见我的苦痛昊天。”
“那么,”陈昊天的声音低下去,“不要让悲剧在本不该当担的人身上重演好吗?”
陈昊天站起身来,“释怀,我知你本质,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跟你做好朋友。你好好想清楚好吗?”
陈昊天走后,周释怀一人坐了许久。
他从桌子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细细地在手上磨索。
那是一个宽口的陶杯,手工做,杯身是一张人脸。
耳中有清亮的声音在说,“要是你笑话,我就给扔到窗外去。”
周释怀关了灯,在黑暗里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慢慢地摇过来摇过去。
41
陈昊天开车送墨瞳去上学。
离学校还隔着一条街,陈昊天把车停了下来。对墨瞳说:
“墨瞳,我送到这儿了,你去吧。”
墨瞳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小声说谢谢。打开车门走出去。
从校门到系大厅这段路,墨瞳看着自己的脚尖,手紧紧地捏着书本,骨节挣得青白。
走进系大厅里,瞥见公告栏里一张红喜报,上面大大的安墨瞳三个字跳进眼中。
那是宣布墨瞳获奖的喜报。
墨瞳走进教室,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大家在教授进来前各做各的事,少有人注意他。
一切,居然平静如常。
一个月前的一切,宛如被一只大手轻轻地抹去,踪影皆无。
只有另一个角落里投过来一道恨恨的目光。
那是谈力。
后来墨瞳听说,系里已找出散布谣言的人,并给予了处罚。
墨瞳突然明白,那个人,既可翻云,便可覆雨。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