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6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7 21:51      字数:5097
  脚步顿住,顾怀袖距离那牢门只有三步。
  外面壁上挂着几盏油灯,灯影昏暗,像是深秋里飘红的叶。
  她道:“好。”
  沈恙只望着她身影,匕首出鞘,寒光闪烁。
  他从那刃间上瞧见了自己的一双眼,却是含情之眼。
  是他错,可天下不卖后悔药,既是错,更没回头路,自也不必走回头路。
  一错到底,岂不也妙?
  是他迷恋她美色,铸成大错。
  他多想说,我不曾爱你,只是贪恋美色。可待要说出口,才发现若说了,他也是口是心非。
  不过,大可不必用余生来将他忘却,他沈恙不值得。
  因他这等轻尘微土,不该使她沉重半分。
  若有,那是他的错,和她的误会。
  顾怀袖只该一如见面之日,那样……
  漂亮地活着,平安喜乐。
  一辈子。
  所以,走出这道门,便将我忘记,可好?
  匕首刃尖很利,没入人血肉之躯的时候,悄然无声,可热血已落。
  沈恙看着她迈出去,一步,两步……
  顾怀袖闻见了血腥味,那一刹那,她想要回头。
  可沈恙忽然道:“……你便如此绝情,走时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吗?”
  于是,所有的冲动都刹那间止住。
  顾怀袖听见他言语当中的戏谑和讽刺,终是平复心绪,依旧道:“你不配。”
  而后,她一步迈出那一道门,站在了外头泛着腐朽味道的廊上。
  身后有什么东西散开,然后滑落一地的声音,有几粒细小的红色相思子,溅落到了顾怀袖的脚边,像是沾了血一样,艳得刺眼。
  卿卿庸医,相思子如何能治相思?不过使人病入膏肓。
  顾怀袖像是什么都忘了,她只瞧着那一盏灯,忽问:“你是谁?”
  沈恙看着滑落的满地相思子,目光终于移到她身上。
  他答:“无根飘萍,一介白衣。”
  沈恙而已。
  可不必有最后一句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然了了。
  那一霎,时间陡然模糊了,汨汨鲜血带走他身上仅余的温度,秋寒渗入他骨头缝里,冷得他瑟瑟抖起来,嘴唇也失了血色……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多美的日子……
  正如他遇见她一样,才从水里冒出来,端一碗热茶,掩藏起狼狈,傲气不减,偏生见着个美人进来。
  于是陡然生出那样的坏心思,赤脚在她裙摆上落了个水印,轻而易举在美人眼底瞧见几分忌惮与藏得很深的不喜。
  他啊,天生惹人厌。
  可到死,他竟然想着,若她不恨他,而是有那么一丝一点的留恋,甚或是感念,该有多好?
  只可惜,都不能。
  他只能求,顾三忘了他,忘了他这么个人,也忘记他曾经带给她所有所有的不快和伤害。
  原以为恨最长久,可沈恙忽然发现,他承受不起。
  连奢求她原谅,都做不到,因为他没资格。
  正如她所言,他不配。
  轻狂了一辈子,到如今才知,万事皆空。
  暗香渐散,沈恙身子终于弯了下去,他知他若叫她回头,她定然不愿,所以才有那一句。
  何必脏了她的手,脏了她的眼?
  曾记,寻花载酒少年事……
  无根飘萍,一介白衣,死不足道,沈恙而已。
  ☆、第二五六章 落棋无悔
  李卫已经在外头站着等了有一阵了,他今儿是跟着干娘来见的,没想到却又见了皇上。现在皇上在一旁站着,似乎不动声色,李卫即便是心中着急,也不敢去问,只在旁边老实得跟只乌龟一样。
  没一会儿,前面走道里见着影子一晃,李卫便瞧见了顾怀袖的身影,再顾不得这边皇帝,连忙上去扶了顾怀袖一把:“干娘!”
  顾怀袖脚底下是虚浮的,根本不像是她离开时候那样镇定。
  脸色苍白,嘴唇失了血色,那艳丽的口脂看上去便格外可怖了。
  “李卫……”
  她只是呢喃了一句,抬眼看着他,末了扯唇一笑:“只是有些累罢了。”
  素来是个要强的性子,今日却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顾怀袖轻嘲一声,却是笑自己,她把袖中沈恙留下的手书递给李卫,低声道:“我只盼你,一如昔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干娘放心。”
  李卫知道顾怀袖是什么意思,他应了一声,几乎将她大半的重量都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让她一步步走了出去。
  而顾怀袖,也似乎渐渐恢复了力气。
  忽然想起,石方走的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她用烙铁将他手腕上的印记毁去,也毁去他身份的明证,让他到了地府,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沈恙不想她看见他的狼狈,多骄傲的一个人?
  死于囚牢……
  她几乎感觉自己喉咙里冒出腥气儿来,可眼神很快镇定下来,因为她瞥见了前面那一道影子,胤禛。
  这一回,力气全回到了顾怀袖的身上。
  她慢慢行至胤禛身前,却没行礼:“万岁爷不愧料事如神,知道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好歹没真的让李卫去四川……不然又不知多少人要没命了。”
  李卫已经将手里那一页纸给递了上去,胤禛抬手接过来,冷凝的目光从上面扫过,却是更如霜雪一样严肃冷峻。
  “此人用心歹毒,死不足惜。”
  在之前沈恙已经招了不少的东西,都已经印证过了,却没想到忽然出了这样的一节。
  “不过料事如神的不是朕,是你家张廷玉,算是摸透了沈恙的秉性,看样子朕处得知的消息还是真。”
  张廷玉与沈恙有夺子之仇,与张望仙有杀夫之恨,最了解沈恙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他的对手。
  胤禛本以为说出来,顾怀袖会有什么反应,可她似乎厌倦了,也疲惫了,只道:“若是无事,臣妇便回去了。”
  “回去吧,李卫送你干娘。”
  胤禛一摆手,后面苏培盛立刻提着灯笼上来,周围的侍卫们开道,他却是先走了。
  苏培盛望了顾怀袖一眼,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了李卫与顾怀袖,而顾怀袖走时,回头看了看刑部大牢前面两盏白纸红字糊的灯笼,刺得她眼疼。
  是夜,李卫送了顾怀袖回去,张廷玉早在府中,却只在书房。
  顾怀袖躺在屋里睡着了,夜深了,宫里却又传了消息过来,召张廷玉去议事,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张廷玉才回来,那个时候顾怀袖已经起身。
  沈取,也是这个时候过来的,秋日里的天有些白霜白雾,园子里的花也都谢了。
  便是周围的红叶,也飘零一地。
  沈取问了阿德:“张大学士在哪里?”
  “二爷说,您若是来找他,只管往祠堂里行。”
  阿德知道最近出了不少的事情,这会儿说话声音也轻,有些小心翼翼。
  倒是沈取不怎么介意,他才为沈恙收拾入殓回来,原不该来张府,可如今想想,来一趟也无所谓,没什么吉祥不吉祥意思,他们这些人从来不信鬼神。若是信什么因果报应,沈恙不会作恶那许多,张廷玉也不会毫无顾忌开杀戒并且权谋害人,顾怀袖自然也没那蛇蝎心肠……若人人都信鬼神,世间也无纷争。
  信,与不信,从无区别。
  沈取在阿德引路之下,朝着后面祠堂而去。
  祠堂里有些昏暗,这里供奉着张氏一族的先人们。
  张廷玉刚刚给堂两边换了烛火,又捏了三根线香,刚点上,便听见后头脚步声。
  “进来吧。”
  没回望,张廷玉刚忙过了一夜,知道沈恙的案子牵连甚广,后来也问过了李卫,翻案是要翻案的,可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
  沈取抬眼便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排位,上面写着许许多多他陌生的名字,而想想,他从没在沈恙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看见这些东西。
  沈恙像是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从何处去的人。
  人人都说叶落归根,可他的根在哪里?
  “沈取是来给张老先生告别的。”
  “要扶灵回去吗?”
  张廷玉慢慢将手里一炷香插至香炉里,烟气袅袅升起,似乎熏了他的眼,有些发涩。
  沈取道:“如今盐帮的生意垮了,也坐不了了,我手里的生意还没有任何的影响……所以先回扬州去。”
  前面的香案上摆着一本牒谱,沈取说话的时候,张廷玉一直看着那牒谱没动。
  “你还要为他守孝吗?”
  “父死,子当服孝三年。”沈取之言,甚为清晰。
  那一瞬间,张廷玉垂首笑了一声,道:“有骨气。”
  “养恩大于生恩,父亲是当年不要我了,怕我若没了,让母亲伤心,那便当……从来没有我这么个忤逆的儿子吧。”
  沈取头一次喊张廷玉“父亲”,张廷玉不曾回转身,却知道身后的沈取已经跪了下来。
  祠堂里,是张家列祖列宗,是张廷玉父子二人。
  可出了这道门,他们便不是父子了。
  沈取深深朝着下面磕了头,表情却还很平静。
  他不恨,因为他从没把张廷玉当成过自己的父亲。
  即便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丁点儿的孺慕之情,也很快被当年的真相所击溃,人世终究残忍,而他不愿再去想这样残忍的事情。
  若沈恙缺个人送终,他今日便为沈恙送终。
  张家子嗣也不单薄,不少他一个人姓张。
  磕头毕,沈取嗓子有些喑哑,道:“先生,学生告退。”
  张廷玉淡淡到:“一路……当心……”
  沈取没回,退了出去。
  张廷玉就这样僵立在祠堂之中许久,他有些站不稳了,鬓发霜白,已然开始日落西山。
  抬手,沾着朱砂和墨迹的手指,轻轻将牒谱翻开。
  他看见自己名字后面那一页下头,空着的一个名字,后面是张若霭,脸上一丝表情也做不出,只有满满的灰败颓然。
  如今已经分不清对错。
  没了的,便永远地没了。
  早在顾怀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张廷玉便也知道了,这个儿子,是永远回不来了。
  所以他又何妨狠心绝情?
  只是抬眼看着祖宗牌位,张廷玉有些恍惚,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虚弱。
  他手抖了一下,牒谱又被盖上,他缓缓放下袍子,俯身跪下来,对着祖宗牌位磕了头,便这样跪着没动了。
  这一跪,便是一个日夜。
  太阳落了,暮色斜了,夜也到了。
  而过了这一日夜,张廷玉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耽误了一日的早朝,皇帝也没怪罪。
  因为这一次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又有李卫这边调停,张廷玉主持,很快盐帮内部很快就解决好,安插了一些人,同时江南也处决了一大批的官员,隆科多暂时被革职,次年给了个闲官,也是被这一件事给牵连的。
  倒是张廷玉,很快开始在次年着手建立军需处。
  在雍正刚刚登基的时候,青海有战事,当时有年羹尧,如今西北战事将起,并不怎么安宁,雍正也是劳心劳力,索性将当年张廷玉构想的军需处摆弄出来,在前面建了个值班房,设置值班大臣,只处理当时的军务,不能羁押。
  而顾怀袖很清楚地知道,后来,这里变成了军机处。
  雍正五年十一月廿八,张廷玉由文渊阁大学士晋为文华殿大学士。同年文华殿大学士萧永藻、嵩祝,被以翰林院为首的清流弹劾,且经李卫查证,此二人与隆科多与俱曾与沈恙过从甚密,二人先后被革职查办。隆科多亦事涉沈恙一案,被圈禁。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再无人敢有驳斥皇帝者。
  六年四月廿一,张廷玉由文华殿大学士晋保和殿大学士,位极人臣。
  而在两个月之后,被圈禁一年的隆科多,也离世而去。
  昔年雍正手下的亲信,一转眼竟然全没了。
  顾怀袖想想,跟着四爷的人,真是少有好下场的。
  这些人,都是四爷的桥,他走过去了,而他们已经没用了,就这样拆掉。
  在顾怀袖的眼底,胤禛就是个计算得太清楚的人,什么时候该除掉谁,什么时候该除掉谁,一步步地算计,等这一枚棋子毫无用处了,便毫不犹豫地抛去。
  他把天下江山当成沙盘,翻手覆手之间,风云色变。
  谁知道,张廷玉这样的功臣,又能留到什么时候呢?
  他要的,一是有用,二是听话。
  若不能满足这二者,至少要十分有用,让胤禛完全无法拆去。
  今年正逢着张廷玉加官进爵,可顾怀袖的寿宴,也不过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饭罢了,沈取从江南送来的礼物也到了,不过张廷玉没看一眼,只有顾怀袖收到了屋里放着。
  他们之间从来不提沈取,可各自都知道对方做过什么事情。
  于他于她而言,都不过是理智罢了。
  事到如今,顾怀袖不能责斥张廷玉一句,更觉得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