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扑火      更新:2023-11-14 16:44      字数:5056
  聂暻不知不觉双手紧握成拳,喝道:“他到底怎样了?”
  那士兵吓得连连磕头,颤声说:“已经水米不进,现在是副将李风奇带军!”
  他见聂暻怔怔的,也看不大出喜怒,颤抖着勉强补充:“为防军心涣散,李将军一直不敢传出消息。小人是奉李将军严令,务必进京见到皇上才能说。天幸皇上亲征来此……”
  聂暻默然听着,只觉耳边声音模模糊糊的,那士兵的嘴一张一合,可要很努力才能分清楚在说甚么。他心里有些反应不过来,努力想了很久,慢慢明白,那士兵在说聂熙……聂熙要死了。
  出神良久,心里好像堵了一块大石,沉重得足以碾碎一切。终于,聂暻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抬起头:“知道了,你辛苦了,先下去。让有司议定封赏。”
  众将见皇帝脸色白得透青,心里一阵七上八下。
  倒是前锋杜见飞壮胆上前,拱手低声道:“陛下,要不,微臣带上军医和上品金创药先走,星夜赶赴西宁?”
  聂暻如梦方醒,摇摇头:“朕带人先去。杜见飞,你留着带领大军。”
  杜见飞一惊道:“陛下千金之躯,不宜亲涉险地……”
  聂暻涩然一笑,低声说:“二弟如果死了……朕……”他狠狠咬紧牙关,再不说甚么,挥手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下杜见飞商议大军安排。短短两个时辰布置好一切,便带上几十人的精锐小队,火急奔赴西宁。
  天寒地冻,朔风如刀,在大雪封山的季节,夜间行军更是艰苦之极。聂暻冲风冒雪,透体冰冷,心里却犹如烈火燃烧。
  聂熙,聂熙,聂熙啊!
  一路远涉重重冰原和山脉,倒毙绝品健马数匹,第二天傍晚时分,聂暻一行人总算到了西宁。
  虽然主帅病危,西征大军的营地依然十分严整,显然李风奇治军甚为得法。李风奇得知皇帝亲自来了,大惊之下连忙来迎,不住口称罪。聂暻无心和他虚文,嘉奖几句,要随从先下去安顿着,便急着让李风奇带路去见聂熙。
  李风奇是知道这两兄弟情形的,只怕聂暻惊痛之下做出甚么事来,不敢多说一句逆拂龙鳞,战战兢兢带着聂暻和随行的张太医直奔主帐。
  天色越来越沉,帐中点了两支火把,照得一帐昏黄。火光颤抖之中,聂暻看到了聂熙,他就躺在里面,闭着眼睛,瘦削的脸上毫无血色,瞧着十分平静,或者是太平静了。
  军中诸事简陋,聂熙虽然贵为吴王、又是大军主帅,并没有床榻,只是在一张木板的四角随便垫了点石头,算是搭了个简单的床位。他身上盖着厚厚一床被子,不知道是被子太厚,还是身子很消瘦的缘故,看上去竟然没什么起伏。
  聂暻一阵心慌,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忍不住抢步上去。
  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聂熙的脸,触手冷冷的,还好肌肤依然柔软。指尖慢慢移到聂熙鼻端,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呼吸,聂暻心里略定,忽然腿一软,竟然站立不住,就这么半跪在他身前,一时间无法起身,眼睛却舍不得移开,贪恋地看着聂熙惨白的脸。
  李风奇一惊道:“陛下?”
  聂暻摇摇头:“没什么,骑马太久……腿麻了,过一阵就好……”他无心和李风奇多说,只是小心翼翼又碰了碰聂熙的被子,犹豫着想为他掖紧一点,又怕惊扰了昏沉中的聂熙,小小一个动作,竟然迟疑不下。
  张太医见皇帝神情惊痛迷惘,平时的镇定威严全然不知去向,心里暗暗叹口气,悄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皇帝看到吴王就变成这个样子,若是吴王不幸过世,不知道皇帝会怎样?他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说:“陛下……能不能让老臣为吴王看看伤势再说?”
  聂暻“啊”地一声,连忙让开一点,却又舍不得远离,就静静守在床角,默默看着。张太医揭去聂熙身上被子,解开他外衣一看,忍不住吸气一声。聂暻抢上去一看,倒吸一口寒气,全身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聂熙的伤势比他想的更严重,上身牢牢裹满布条,胸前和后背的白布都已被血染得变色了,一条腿上裹着厚厚的木板来固定骨头——原来,聂熙虽然挑了海失兰的脚筋,他自己却胸前背后都受了重伤,一腿骨折。这样的代价,不可不说是惨烈。
  他忽然就想起聂熙临别那句“提携玉龙为君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李风奇见皇帝面色惨白,似乎随时可能缓不过气来,惊得连忙上前一步:“陛下——”
  聂暻定定神,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紧紧盯着张太医:“张卿,你看吴王……还成么?”
  张太医额头微汗,摇头不答,只是加紧检查聂熙各处伤势。聂暻镇定一下,见李风奇倒是没甚么伤,心里甚怒,淡淡问:“李将军,吴王和海失兰一战,到底怎么回事?”
  李风奇是聂熙教出来的得意大将,原是个机灵的,听出皇帝口气不善,一阵心惊,小心翼翼答道:“那日吴王得到海失兰突袭的消息,要末将留守,他亲率大军预先埋伏日月山。不意中计,得到的是假消息……幸而吴王神勇,竟然反败为胜。只是他不肯杀海失兰,怕海失兰死后,都海汗国群龙无首,大队兵马流寇我国西疆。于是挑了海失兰的一条腿筋,逼他发誓退兵。海失兰果然守诺退走,可他在我军中原有奸细,那人受海失兰要挟,一等吴王回军,立刻行刺,打算带军投靠海失兰。吴王杀了那叛将,自己胸前中了一刀,还好不是心口……可失血甚多,新旧伤势一起发作……就……前几天还可以治军,这两日竟是十分不妥了。末将无奈,只能约束军队,同时修书急报朝廷。”
  他看着傻头傻脑,说话十分严谨,一番说辞下来,小心地推去了自己的罪责。聂暻心里焦急,顾不得和他推敲,依依不舍看了聂熙一会,转头又催问张太医:“太医……你看……到底如何?”
  张太医被皇帝焦灼凌厉的目光看得十分不安,只好说:“老臣……尽力而为。”从随身药箱里面拣了一些草药,吩咐士兵赶紧去熬。
  乘着熬药的空儿,聂暻找个蒲团坐在聂熙身边,静静看着他,心里温柔和痛楚缓缓流过。他不敢想聂熙能不能活下去,也不敢想自己会怎么样……无论如何,现在聂熙还活着,而且就在自己身边。这样……也不算很糟糕罢。
  以前总是冀望太多,总是渴望弟弟的爱情,也许太贪心便遭天忌罢。如果老天能放过聂熙,他情愿再也不要痴心妄想,再也不猜忌聂熙的爱到底是一时还是一生,再也不用过于强烈的感情令聂熙痛苦不安……
  大概是太痛苦太迷惘的缘故,聂暻已经无心顾及臣下想甚么,痴痴看了聂熙一会,忍不住低下身子,头轻轻靠着聂熙的心口,贪心地听着他的心跳。有了那个微弱的声音,他的焦急不安似乎也平静了一些。
  这么凭空躬身,姿势实在太费劲,他身子略沉,碰到床边一具硬硬的东西,不知道聂熙的床侧放了甚么。于是他随手摸出来一看,不由得一愣。
  ——竟然是一具做了一半的琴,琴身刻着精巧的梅花花纹,刀功有些粗糙,格局却是很好,看那意思,颇有当年聂苍穹画梅的风骨,只怕是聂熙亲笔所为。琴下压了一本薛易简的《琴书正声》,已经翻得有些破损了。
  聂暻不禁微微皱眉,问李风奇:“这是甚么?”心想聂熙行军如此艰苦,连床榻都未必能准备,怎么随军带着具做了一半的琴?吴王平时虽温和雍容,治军十分严厉,这样近乎儿戏的做法实在不像他所为。
  李风奇本来不想提,见皇帝问到,十分没奈何,勉强说:“这是吴王养伤时候弄的。前几天都一直躺着刻花纹,最近病重晕迷,便撂下了。他有时候醒来,又弄一会。末将怕他发怒,不敢太阻拦。”说罢,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汗。
  聂暻皱眉,十分恼怒,冷冷道:“如此重伤,你怎么不劝吴王好生将养?反倒弄这些闲花样,白白劳神!”
  李风奇被说得抬不起头,明知道皇帝对吴王爱惜胜过自己性命,只怕一个应答不对,如何当得起聂暻雷霆之怒,硬着头皮道:“这……末将劝了,吴王不听。他、他说,怕天命不永,想留点东西。这琴,吴王说了,万一……万一他……要末将献给陛下的。”
  聂暻一呆,拿着琴的手一阵酸软,几乎把握不住,只好把它放回去。怔怔看着聂熙,觉得心里一下子分崩离析,散碎得无法收拾。
  他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实在熬忍不得,赶紧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这样的情分,是一时,还是一生呢?他还计较甚么,还猜疑甚么……聂熙的心,聂熙的心……忽然这样明明白白,反倒让聂暻觉得煎熬到了极点。
  原来,聂熙如此有心。
  不知道是苦涩还是甜蜜,就像午夜的昙花,忽然就怒放,但那是一夜的花,只得短短时刻,转瞬就会花谢去。
  聂暻发抖的手轻轻握住聂熙消瘦无力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发觉他手上很多细碎的伤痕,细看都是不起眼的刀伤。他发呆一会,忽然就明白了,这是聂熙病中刻琴身花纹时候留下的伤痕。
  是为了崇光殿那具旧琴罢……这么含蓄甜蜜的表白,却偏偏在生离死别的时候……
  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聂熙的手掌,聂暻心里酸软迷惘,低下头,一点一点地亲吻着聂熙指头上的伤痕,眼睛潮热,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的。
  一低头,一滴发烫的水珠跌到聂熙脸上。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甚么,昏沉中的聂熙轻轻皱一下眉头,似乎就要醒来。聂暻大喜,颤声说:“二弟……”紧紧看着他,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胸口了。
  聂熙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双目微睁,涣散的目光慢慢扫过眼前人,忽然看清了聂暻,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慢慢说:“呵……皇兄……”
  他努力动了动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只是不大成功。双目半阖,又有些昏昏沉沉的样子。
  聂暻又惊又喜,忍着激动柔声说:“二弟,是我,是我。”看着他眼中朦胧隐约的星光,心里一阵狂跳,觉得天下再没有更美丽的光彩了。
  聂熙叹口气:“你病好些么……真不该来……这里冷——”
  这当儿,聂熙见面想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关心聂暻的病况。聂暻听得心里一酸,低声说:“二弟!”忽然起了一个狂热的心思,忍不住吻了吻他冰冷的嘴唇。
  聂熙尽力回应,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微笑说:“委实起不来,不好侍奉皇兄……咳咳……”口气还是那么温和调侃,只是精神恹恹的,瞧着十分不成。
  聂暻勉强笑笑,颤声说:“没关系,等你好了——”
  聂熙苦笑,轻轻摇头,有些迷迷糊糊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以后你啊,早些忘记我。”
  聂暻嘴角有些发苦,努力说:“我带了医术最好的张太医过来。啊,你别劳神,张太医带人在外面熬药配方子,他是神医,当初我病得那么狠,他都有办法……二弟,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聂熙不答,昏昏沉沉出神一会,忽然近乎自语地说:“我不敢死,怕你熬不住……所以拖到现在……”
  他勉强睁开眼睛,瞧着聂暻,双目如星光如流水,还是那样温存流转,只是星光黯沉,流水澹澹,总有些不祥的意思。
  聂暻听着这句,再难忍耐,仓卒转过头去,不愿被聂熙看到他的表情。
  聂熙略说两句,十分辛苦,歇了一阵,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我死了,你去找林原罢……他对你真心……”他吃力地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的,大概有些气息艰难,猛然咳了起来。
  聂暻忽然就大怒了,一下子转过身,狠狠盯着聂熙,冷冷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聂熙竭力抵着头脑的昏沉,想安慰他,只是眼前越来越朦胧,似乎一切都要滑入冰冷黑暗的沉寂世界。
  忽然身子被人狠狠抱了起来,聂熙被摇得一阵剧痛,恍恍惚惚醒来,聂暻破碎凌厉的呼吸在他耳边吹拂:“如果你死了……待皇后留下后代……我会陪着你。永远不会有林原的位置,你——明白了么?”
  “二弟,不要死,我们一起活下去!”他的声音很温柔,气息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