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冰点沸点      更新:2023-09-09 21:03      字数:4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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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钧站起来,走到客厅里,满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各种牌子的方便面的碗筷堆在茶几上、地板上,洪钧又走进了厨房,操作台上都是速冻饺子的包装盒,垃圾袋早已装满,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钧想,以前一直以为这些方便食品是专为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们准备的,原来像他这种大闲人其实需求更强烈,不知道那些厂家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洪钧侧着身子,在垃圾间穿行着走过去拉开了冰箱门,发现原来冰箱里才是家里最干净清洁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冰箱上面还压着个小纸片,是附近便利店的电话,这些天打了不少次,洪钧早已经把这个号码记牢了,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让便利店送上来的。
  洪钧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北京的标准色调。公寓楼前的花园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钧想。忽然,洪钧想出去看看了。
  洪钧把自己上上下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自己觉得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门。
  这是洪钧在过去的四十天里,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门。
  洪钧没有去地下二层开他的那辆帕萨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开着车,沿着路边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车扫街拉活的了。洪钧又一想,哪儿有开着帕萨特拉黑活的呢?但他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带公寓楼围成的小区,快到街上的时候,洪钧看到了在拐角上的那个摊煎饼的三轮车。洪钧立刻感觉到饿了,便走了过去。
  以前洪钧坐小丁开的车路过,已经看见过这个煎饼摊儿很多次了,只是好像从没像今天这样贴近过。三轮车上加了一个玻璃罩子,四周三面被封上,一面敞开,一个看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显然现这个时间是没什么生意的“淡季”。她看见洪钧向自己走过来,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两个胳膊上套着套袖,笑着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洪钧。
  洪钧走过来,说了一句:“来个煎饼。”便立在旁边,看着女人忙活。
  她从锅里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面,一下浇到锅台的中央,弄了个不太规则的圆,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钧便觉得正像是北京城区的图案。她把勺子放回锅里,抄起摊煎饼的家伙,一根细棍前端是一块长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长边放在面上,胳膊绕着中心画了一个圆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区扩大到了三环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就扩大到了四环路,再一下,便到了五环路。看来这下没弄好,在洪钧觉得像是望京那一带的位置上,面被摊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里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边把旁边的面匀过来一些,把破的地方糊好了。然后便接着摊,又摊到六环路,就正好摊到了锅台的边缘了。洪钧立刻对这个摊煎饼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来人家和北京城市规划的那些专家们从事的是同样的工作。
  洪钧正欣赏着,冷不防女人大声问了一句:“几个蛋?”
  洪钧一下子怔住了,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了一下意识到没错,是这三个字。他愣着,心想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了,怎么连摊煎饼的女人都开这种玩笑?
  那女人见洪钧没反应,便又问:“加一个还是两个鸡蛋?”
  洪钧一下子笑了,原来是自己想歪了,忙笑着说:“两个吧。”心想,自己也是好久没买过煎饼了,当年在地铁出口买煎饼吃着赶路上班的时候,煎饼没有这么多规格啊。
  女人觉得洪钧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户群不太一样,便又补了一句:“两块五啊。”
  洪钧想了一下,觉得值,就装作很老练地哼了一声:“嗯,做你的吧。”
  洪钧拿着煎饼,边走边吃,心想:味道好极了。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胀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洪钧手里拿着刚才装煎饼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想找个路边的垃圾桶扔进去,就这样一路找着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东三环的一个路口,才找到个垃圾桶里扔了进去。
  扔完了,转过身,洪钧才发现,这路口堵得厉害,几个方向的车都排成了长龙,都等着通过三环主路跨线桥下的这个路口。在不动的车河中,有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着向停着的车上塞着小广告。洪钧出于职业习惯,对所有从事市场营销的人都感兴趣,便站在路边看,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便干脆蹲在了马路牙子上,专注地看着。
  洪钧很快便发现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专业水平极高的队伍。首先他们选择的这个工作地点就很好,哪个路口车堵得厉害,哪里就是他们的舞台。洪钧不由得为他们有些担心,如果北京真能把这些拥堵路口搞得不这么堵了,他们可都得另寻办公场所了,不过洪钧很快就又放宽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么一天没有拥堵路口了,这些人恐怕也早都七老八十,正好也该安度晚年了。
  他们中有不少人手上发的是名片样的卡片,更吸引洪钧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们发的是大而薄的纸片。他们首先把纸片很灵巧地叠成一个个像飞镖一样,然后塞进车窗里,如果车窗是关上的,他们就把“飞镖”插在车门把手上、前、后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车前盖、后盖侧面的缝隙中。他们就沿着车流,一路走一路插过去。洪钧觉得最精彩的,是他们走到车流的末尾,迎着从远处开过来的车,用眼睛在移动的车身上找好可以插“飞镖”的地方,在车几乎要撞上他们的一瞬间,闪身躲开,同时把手里的“飞镖”准确地插在车上。洪钧觉得他们就像是西班牙斗牛中的那些花镖手,双手举着花镖,在公牛冲过来的一瞬间,转身躲开,还把两只花镖插在了牛背上。车里坐着的人,就有些像公牛了,被插上了飞镖,气愤而无奈。
  以前塞进车里的小广告,都被小丁几乎同时就又扔了出去,插在车身上的那些纸片,停车以后也被小丁立刻扔进了垃圾箱,所以洪钧一直没有看过这些小广告到底都是推销什么东西,话说回来,他以前也没心思关心这些。这时候的洪钧可来了兴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样的产品可以用这种方式推销。因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么多人被雇来发这些小广告,说明雇他们的人肯定知道这种推销方式是能带来生意的。
  绿灯了,洪钧面前的车流开始移动起来了,在这一侧发小广告的人都退回到路边,等着下一个红灯的来临。
  洪钧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黑瘦的小个子扬了一下手,说:“喂,发的什么啊?拿过来一张看看。”
  那个黑瘦的小个子没反应,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当“花镖手”的紧张和疲劳中缓过身来。洪钧便冲他又喊了一遍:“嘿,给我一张啊。”
  小个子这回听见了,转过头看见了是洪钧在叫他,便下意识地走了过来,没走几步却停住了,满脸狐疑,上下打量了洪钧几遍,然后没有任何表示,转回身走开了,任凭洪钧在他背后高声叫着也不理睬,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洪钧又气又纳闷,心想这小广告又不是什么宝贝,怎么会舍不得给一张?而且,这小广告他本来就是见车就塞的,怎么就偏偏不肯给自己一张?洪钧怎么想也想不通。忽然,洪钧明白了,他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样子和穿戴,脚上是一双塑料底黑布面的布鞋,就是俗称 “懒汉鞋”的那种,下身是一条宽大的蓝布裤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头衫,就是俗称“老头衫”的那种,下摆没有掖进裤子里,而是长长地耷拉着。洪钧感觉自己的脸上恐怕也已经粘了不少土,嘴边没准还有刚才吃煎饼没擦干净的渣子,这样一副尊荣的人,蹲在马路牙子上,与其说像是买得起广告上推销的东西的客户,不如说更像是发小广告的那帮家伙的同行。
  洪钧止住了笑,不对,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钧看着那个黑瘦小个子的背影,心想,连这个发小广告的都知道要判断一下对方是不是一个够格的潜在客户,如果他觉得不是,他连一张小广告都不会给,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不错,已经是很专业的销售员了,洪钧像是发现了一个人才,赞叹着。
  这是洪钧最熟悉的那个城市吗?洪均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这里念书,在这里工作,三十多年了,怎么好像今天才忽然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发现过的东西。洪钧想着,大概这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个更雅致的词:生活空间。洪钧不想用“阶层”这个词,因为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属于什么高的阶层,事到如今,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掉到了什么低的阶层。洪钧对自己解释说,自己是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从原来的圈子里溜出来,得以溜到其它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钧开始有一种感觉,他觉得空间比以前大了许多,世界比以前丰富了许多。他就像一只蚂蚁,在一个小圈子里忙忙碌碌地转了很久,忽然他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儿,蹲在树下,看着自己在土地上划出来的一个小圆圈里,有几只蚂蚁在忙着。人就是这样,先自己动手给自己划一个小圆圈,美其名曰人生规划,然后自己跳进去,在圈子里忙。
  洪钧曾经以为,他这些年其实就是在做两件事:他一边给别人设圈套、一边防着别人给他设圈套。所谓成功与失败,无非是别人有没有掉进他设的圈套,以及,他有没有掉进别人设的圈套。现在,洪钧明白了,其实他一直还在做着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给自己设着圈套,然后自己跳进去,人这一辈子,都是为自己所累。
  洪钧现在才发现,北京原来真大啊,他好像只是在东北角的这几个街区里逛了逛,就已经大开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它地方转转,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新鲜东西。洪钧走着,感叹着,终于,他觉得累了。
  洪钧停住脚步,手扶着旁边的一棵小树,向四下张望,寻找着适合一个人独自吃饭的地方。他看见一家京味饭馆,觉得可能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去处,便抬脚走了过去。
  很明显,里边的客人比跑堂的这些小伙子还少,三三两两地只零星坐着几桌,倒是站着十几位小伙子,一色的深色布衫布裤子,脚上和洪钧一样的布鞋,洪钧脑子里一下想起当年听过评书里常说的一句词,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钧心里偷偷笑着,被一个“魁梧的”小伙子领到一张桌子前,坐到木头长凳上。
  小伙子问:“您来点儿什么?”
  洪钧随口说了句:“炒饼。”刚一说完,洪钧就纳闷自己怎么想到要点这个,心想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进到这种饭馆,不自觉地都会点应景的东西。
  小伙子又问:“您来素的还是肉的?”
  洪钧反问:“素的多少钱?肉的多少钱?”
  小伙子朗声回答:“素的五块,肉的七块。”见洪钧稍一迟疑,又补充说明:“都送碗汤。”
  洪钧立刻说:“素的。”
  小伙子用布擦了一下洪钧面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洪钧手里摆弄着一双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着自己的炒饼。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像京戏里叫板一样的喊声:“炒饼一盘!素的!”
  洪钧又被震住了,话音刚落,一盘炒饼,素的,已经放在了他的桌上,那小伙子站在旁边看洪钧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洪钧觉得脸上热热的,估计脸已经红了,而且可能还红得不太均匀,所以没准是红一块紫一块的。洪钧低着头,没看小伙子,嘴上嘟囔了一句:“嚷嚷什么?想让地球人都知道啊?”说完了,洪钧才抬头看了一眼小伙子。
  这回轮到小伙子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可能才想明白洪钧为什么会不太高兴。小伙子看来很不以为然,只是因为洪钧是客人,只好还算客气地说:“我们这儿都这样,没人儿在意。”说完又转身走了。
  洪钧低着头吃他的素炒饼,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倒不是因为这炒饼的味道,他是还为刚才小伙子唱着给他上菜觉得别扭。就五块钱的一顿饭,还嚷嚷得所有人都听见了,洪钧觉得臊得慌。他正在心里别扭着呢,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唱,更洪亮悠扬:“花生米一盘!”
  另一个“精神”的小伙子端着一小盘花生米,向洪钧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张桌子上一个男人,不等小伙子把盘子放到桌上,已经双手伸过去在空中接过了花生米,其中一只手里已经捏好了一双筷子,把盘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灵巧地夹着花生米吃了起来,吃得很香,连洪钧都能听见他吧唧嘴的声音。
  是啊,谁会在意呢?又何必在意谁呢?能有这种顿悟不容易啊,洪钧现在觉得这五块钱的炒饼点得真值了。
  洪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