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南方网      更新:2023-09-09 21:00      字数:4920
  个婚姻的乐观。我总觉得,父母之间并不是靠激情来支撑爱和家庭,而是一
  种貌似平淡又根深蒂固的东西使他们相连,一个成为另一个的一半。就如两
  棵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的树,需要互相支撑,共抗风雨。
  母亲对我的朋友们都很好,不是敷衍,是对他们怀有兴趣,这使我对她
  更怀有感恩之情。在我渐渐长大时,我们母女之间曾有过激烈的口舌之战,
  我从来没同外人吵得这么凶过,因为我不在乎外人怎么看我,而我在乎母亲
  的每一句话,所以我受不了她说逆耳的话,我怕她看死我。如果被母亲看死,
  也许我真的就死了。我怀着恐惧与母亲争论,我们相互被刺激、被伤害。直
  到我真正长大,母女间的争论才偃然而止,重新成为亲密无间的一对母女。
  父母现在真的老了,有些力不从心,可他们似乎不怎么在乎自己的眼花、
  耳背,他们在空余时间仍在为儿女操劳,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操劳。
  父亲
  父亲
  一
  父亲的话音里透出无尽的遗憾,深深的内疚。刹那间,我觉得我又对父
  亲理解了很多。
  我和爱人正因急事要出门,电话铃响了。我才拿起话筒,那震耳欲聋的
  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你在家?我就来。”
  只有父亲,才会这么吼叫似地讲话,他自己耳朵背,也就唯恐别人听不
  见。
  “我们有急事马上要走了,你来吧,森森在家。”我对父亲说。
  “那我就不来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既无可奈何又无限惆怅,父亲那
  伤感的情绪又通过话筒传染给了我。
  今天是星期二,往常都是父亲去主持专家门诊的日子,不到晚上九点他
  脱不了身。可现在还不到四点,他怎么已经下班了?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发生什么事了?
  二
  父亲的工作是有口皆碑的。他平反以前,在劳改农场就以医术高明著称,
  尽管是个犯人,但远近几百里都有人来登门求医,连省里的官员也经常坐着
  小车来找他看病。每当回忆起那段辛酸的往事时,父亲会眯起双眼沾沾自喜
  地对人说:“我在里面亨受的待遇和一般犯人不同。过年过节发肉,别人只
  有一小块,我和干部一样有一大块。”
  是队长小儿子的病一下子改变了父亲在劳改农场的境遇。那天这小家伙
  不知怎么的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一家人急得手足无措,农场医生也束手无策。
  不知是谁提醒队长,队里有个叫老聋的在上海是个医生,不妨叫他来看看。
  队长吩咐立即把此人叫来,于是父亲就站在了队长面前。队长厉声命令:“只
  许治好。不许治坏。。”父亲先是一惊,定睛一看症状,马上松了口气。他
  取了几片药片在温水里化了给孩子灌下去,接下来就耐心等待药片发生作
  用。孩子闹得更凶了,队长的眼睛冒火了,直瞪着父亲。。
  父亲以后每次追述起这件事都把它作为上帝存在的佐证:“我当时唯一
  的依托就是上帝了,我心里不住地祷告上帝让我的诊断准确无误,把孩子肚
  子里的蛔虫打干净。。”说到此,他又眯起眼睛洋洋得意地对人说:“其实
  那孩子只是蛔虫引起的肠绞痛,我给他吃的是驱虫灵,蛔虫一打下来,孩子
  又活蹦鲜跳了。”
  从此,农场里就多了一名人称老聋的犯人医生。
  从此,农场里就多了一名人称老聋的犯人医生。
  父亲转为“人民”后被安排在省立医院工作,顿时省立医院又门庭若市。
  慕名而来的病人起大清早排队就是为了能挂上父亲的号。省立医院只能特地
  腾出一间门诊室给父亲专用。父亲反正一人来去无牵挂,就干脆搬到医院住
  了。同事们很难理解这个怪老头,工资全院最低,又吃过20年的官司,哪来
  这么大的干劲呢?其实父亲只是把工作作为一种感情寄托而已。他孑然一
  身,连个谈谈的人也没有,门诊室里闹哄哄的总比一个人在家空坐好,他埋
  头治病既是在为病人解除痛苦也在为自己排除寂寞。
  生活总是在和父亲作对,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得不到。父亲感情丰富,
  我。。 7岁那年父母离异,起因就是父亲居然又有了女朋友。父亲再婚不久出了
  政治问题,不由分说又被迫同意再度离婚。直至晚景居然连个家也没有。
  父亲时时感叹:“谈恋爱,谈恋爱,其实我只谈过几年的恋爱,我。。 30
  多岁就独身了。。”
  有时他也会回转话头安慰自己:“还好我一直独身,所以今年。。 70岁了还
  精力充沛。你们看苏医生,他与我同年,已经成了干瘪老头了,他的精力消
  耗太多了。”
  父亲终于彻底平反了。他那20年的官司是个错案。我们兄弟姐妹连同母
  亲如释重负,大大松了一口气。多少年来,尽管父亲与我们一直天各一方,
  可我们全家一直被这个“父亲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父亲可以回上
  海了,但他又能投奔谁呢?父亲的第二位夫人早已改嫁,母亲与父亲分离。。 30
  多年,感情的创伤哪能一下子弥合?四个子女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生
  活节奏,也顾及不到他了。父亲的工作单位给了父亲一套公房,煤卫齐全,
  然而,有房子并不等于有家呵!
  四
  父亲回沪后,我与他一直若即若离。这种情况直到有一天才出现了个大
  转折。
  那天,电话铃在我做晚饭时响了起来,对方大声大气地说:“静静吗?
  你不出去吗?我就来!”
  我机械地回答:“好吧。”
  一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与我通话的是父亲,等我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断了。
  “叮咚,叮咚。。”急促的门铃声,催得我扔下手中的锅铲奔出厨房去
  开门。只见父亲双眉紧皱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花白的平顶头上头发根根竖
  起,眼泡明显地肿胀,看来很疲倦。我送他的那只帆布包斜挂在身上,那只
  包是法国航空公司送给乘客的。
  包是法国航空公司送给乘客的。
  圄
  20年的人,对于人格尊严既麻木不仁又敏感非
  常,哪里有一丁点儿追回的余地,他都要竭尽全力把它追回。他的子女中出
  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又出洋留过学,不管其中有多少艰难曲折催人泪下,
  总还是给他提供了值得炫耀的东西。父亲到处背着这只帆布包,其实里面只
  放着一本圣经、一本赞美诗和几本武侠小说。一个虔诚的教徒竟热衷于剑拔
  弩张的武侠小说,一个驰名远近的医生不著书立说却迷上了侠客剑士,我从
  中多少窥见了父亲一颗孤寂的心灵。。
  我把父亲让进了屋里。父亲沉重地倒在藤椅上,迫不及待地说开了:“我
  常对病人说,一个人的心房就像一间屋子,必须经常打开门窗,把垃圾清除
  出去,让阳光透进来,这才有利于身心健康,否则就会憋出病来。可我自己
  却常年不打开心房,不是我不愿意打扫卫生,我真想能有一个人听我讲讲心
  里话,可是我向谁去讲呢?”
  父亲说到此停了一下,我注意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点着了一枝烟,烟灰
  已有半寸了,摇摇欲坠,我刚扫过地,可别让烟灰掉到地上。我朝四下看,
  有一只烟灰缸。父来一下子警觉起来,目光也射到了这只烟灰缸上,他尴尬
  地笑笑,伸手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嘴里轻轻咕哝:“都像你妈妈,整天就
  是烟灰呀,草纸呀,数不清的规矩。。”
  父亲平反回上海后,曾经有人试图做撮合工作,让他和母亲复婚。妈妈
  拒绝的理由是:“他太不注意卫生了,我老了,不想再伺候他了。”父亲的
  理由也是:“我太邋塌了,也改不了,还是各行其是吧。”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大声对我倾倒他心房中的垃圾:“我想过了,
  现在任何事情都没有意思。有多少老太婆要嫁给我,还有年轻的呢。她们直
  接了当地对我说:老医生,我就要嫁你这样的人。我说:我年纪大了,要死
  的。她们马上接口说:没关系,你死了我们可以再嫁人嘛。你瞧瞧,多可怕。
  要是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情况又会怎样呢。。”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良久,他突然语气沉重地冒出一句话:
  “你听着,我们都老了,大家开开心心吧。让你妈妈敏感的事,我是绝不做
  的。”
  我半真半假地试探道:“那你们就合在一起算了。”
  父亲又急忙把门关死了:“那怎么行,我自由惯了,她那么多的规章制
  度我怎么吃得消?”
  确实,妈妈的洁癖有时也真让人受不了。不在一起还好相处,有时还互
  相思念,生活在一起,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确实会伤人感情。
  “我是周朴园。”父亲说,“你搞文学,也许只有你会了解我。我对你
  妈妈就像周朴园重见侍萍的心情。。不在一起,我们还可以保留一点真诚的
  感情,合在一起,万一再吵架,那就不可收拾了。我们都快七十了,谁都经
  受不起任何风吹浪打了,还是这样的好。。”父亲的语气越来越低沉,似乎
  在给我解释,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我是周朴园。”父亲说,“你搞文学,也许只有你会了解我。我对你
  妈妈就像周朴园重见侍萍的心情。。不在一起,我们还可以保留一点真诚的
  感情,合在一起,万一再吵架,那就不可收拾了。我们都快七十了,谁都经
  受不起任何风吹浪打了,还是这样的好。。”父亲的语气越来越低沉,似乎
  在给我解释,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第二天,父亲又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四层塑料饭盒,每层装着一只菜:
  咸菜炒肉丝,菜心香菇,红烧素鸡,绿豆芽炒■菜。我正愁没菜吃呢!我们
  一家三口的吃饭问题最使我伤脑筋,蔬菜并不贵,但得花时间去买,回来还
  得花更多的时间整理清洗下锅。。想到这些我就知难而退了,于是经常买熟
  菜吃,又费钱又不可口。父亲一面打开盖子,一面滔滔不绝地数叨:“你们
  的生活太马虎,我现在找了个做饭的,我让他每样多做点,分一半给你们。
  多吃点维生素。。 C对身体有好处,以后我每星期给你们送两次菜。”
  看看父亲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实在过意不去。公共汽车挤得要命,他挺
  着大肚子拎这么一摞子菜真不容易。可看父亲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却好像是别
  人送了他一件珍宝似的。他是在给予别人中得到了一种心理愉悦呵。
  五
  父亲有时候也以老同学的身份到母亲家走走,母亲也认真地接待他。母
  亲会关照子女父亲喜欢吃这菜,不喜欢吃那菜,不过母亲自己并不动手。父
  亲知道母亲退休在家喜欢看画报,尤其喜欢看年轻时看过的好莱坞电影和影
  星的画报,每次去母亲家,总要买许多带去。
  一次,屋子里只有我和他俩。父亲问:“上次拿来的几本有意思吗?”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冷冷地回答:“我还没有看呢。”
  父亲没词了。其实我明明看到母亲已翻阅过那几本画报了。何必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当年父亲另觅新欢,对母亲打击巨大。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俩都孤身一
  人,双方都有充分的自由,可实际上谁都不自由。母亲没有再嫁,虽然她身
  边有我们四个子女,但她的内心是异常孤寂的,对父亲也是很思念的。父亲
  入狱,那位夫人没去看过他,母亲倒去看过两次。父亲被押往劳改农场,也
  是母亲去送他的。现在大家劝她和父亲复婚,尽管她内心对父亲深有感情,
  但自尊心却不答应她轻易允诺。人生真像演戏,一个人摆在别人面前的形象
  往往并不是他内心真正的自我,人不仅会被他人的表象迷惑,往往也会被自
  己扮演的形象迷惑,信以为真。
  己扮演的形象迷惑,信以为真。
  一日,父亲在我家。我听说母亲病了,立即打电话去问候,我告诉母亲
  父亲在我这儿,我让母亲别挂电话,父亲要和她说话。父亲正在系裤子,一
  听我这话,提着裤子就奔到电话机旁,开口便说:“你要香蕉吗?我让静静
  马上给你送去。。”父亲原来中气十足的嗓门突然一下子嘶哑了,嗓子眼似
  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唉,人哪,最了解自己的是谁?
  父亲每星期三、日给我送菜,皆大欢喜。我最得实惠,不再每天为吃发
  愁了。母亲放心了。最高兴的还是父亲。他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你
  也不是不会烧菜。只是一个大学教师在家务上花时间太不值得了。我也帮不
  了你什么,给你送点菜,让你们全家补充点营养,我也可以有个地方走
  走。。”
  父亲一席话说得我心里发酸。父亲也是什么都不缺,唯缺天伦之乐,亲
  人的温暖。到朋友家,碍手碍脚。到母亲家,别别扭扭。还是到我家比较自
  在。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