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南方网 更新:2023-09-09 21:00 字数:4882
当我写了许多小说,当了专业作家,走了许多地方接触了许多女性之后,
我的不满意就更加强烈了。我觉得老天爷太不公正,为什么非叫强的配弱的,
长跑健将配瘸子呢?村里那个傻二连钱都数不情,却娶了个细高条儿、连眼
睛都会说话的媳妇,偏偏我。。
当时妇女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劳动对于她,已变成生活和生命的主
要部分了。因为她吃得差,又积劳成疾,体质很弱。对那些艰苦的劳动,如
收麦,拉麦和拉粪等重活都是极其怯惧的。她又不能说怯惧,于是每一份劳
动都舍着命去干。攀绳深深地勒进她的肩膀,汗水把衣衫紧贴在身上,瘦小
的她猫着腰拉着重载,而车轮又陷入泥地半尺深。我也曾为她的吃苦耐劳精
神所感动。劳动归来,她还要服侍我的父母,要洗衣做饭抱柴拉水喂猪喂鸡
扫地磨面干一切杂活。忙了一天当她躺下时,骨头架子似乎都散了,连动的
力气都没有了。可夜里还常常要去加班运粪和浇地,队长一声吼,她就吓得
失眉吊眼。我从她的身上思考到了中国劳动妇女命运上的一些东西,先后写
入了小说《仲夏夜》和《肖肖》。
动都舍着命去干。攀绳深深地勒进她的肩膀,汗水把衣衫紧贴在身上,瘦小
的她猫着腰拉着重载,而车轮又陷入泥地半尺深。我也曾为她的吃苦耐劳精
神所感动。劳动归来,她还要服侍我的父母,要洗衣做饭抱柴拉水喂猪喂鸡
扫地磨面干一切杂活。忙了一天当她躺下时,骨头架子似乎都散了,连动的
力气都没有了。可夜里还常常要去加班运粪和浇地,队长一声吼,她就吓得
失眉吊眼。我从她的身上思考到了中国劳动妇女命运上的一些东西,先后写
入了小说《仲夏夜》和《肖肖》。
小说《医生大夫与农民妻子》的主要情节,也发生在我与妻子之间。我
从县城回到家里,总希望她是清洁的、馨香的,而她却常常是汗腻腻的。有
一次我在睡下后推开了她,她在黑夜里洗涤了许久,浑身冰冷钻入被窝,在
我怀里微微颤栗,我这才接纳了她。这固然可说是在培养她的卫生习惯,但
连我自己都感到了自己的冷酷。
有一年春节,我请几个驻队干部到家里来。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干部,
大方极了,进门就脱鞋上坑,笑语连声。妻子在厨房炒好菜端上来,就站在
边上看着客人不走。我觉得她在跟前是多余的,就说:“你去厨房看看,收
拾好了没有?”
她说:“啥都收拾好了。”
“我好像听见鸡从后边出来了。”
“没有,我把后门关得好好的呢!”
“没事你歇着去!”
“不,我不累。”
从头至尾,她就这么一直守到底。客人走后她收拾好碗筷,突然靠立在
炕边抽泣起来,边流泪边说:“人家干部就是好,穿得好,不劳动,头发梳
得光亮,脸上搽得香的。。我要不是家贫劳动得早,也能把书念成呢!”
从那以后,她就对我不放心了。晚上,会突然在枕边告诉我:村上谁和
谁相好。时而抨击道:“这些人都是猪狗!不爱自己的婆娘爱人家的,这就
把他香死了吗?”我觉得她可笑又可怜。同时想:你放心吧,我不会丢弃你
的。我早打定主意,胡里胡涂过一辈子算了。像我这样将将就就抱残守缺的
人,还真算得上是品德高尚呢!
类似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
1983年春天。
那个星期六我回到家里,那一天我妻子除了照常的家务外,早上往地里
拉了水和粪土,中午磨了二百斤小麦。我回去时正是午饭时间,她满头的面
粉还没来得及扫就在厨房忙碌。听说我想吃荠菜盒盒馍,一洗完午饭的锅碗
瓢盆她就拿着篮子和铲子到地里去了。在地里挖了半下午荠菜,回来就烙盒
盒馍。我刚尝了第一个香味扑鼻的馍,她突然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进了屋。“快,
我心里慌慌得很。。”她牙关打颤,边说边来抓我的手,没抓住,一跤跌倒,
人事不醒。
盒馍。我刚尝了第一个香味扑鼻的馍,她突然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进了屋。“快,
我心里慌慌得很。。”她牙关打颤,边说边来抓我的手,没抓住,一跤跌倒,
人事不醒。
于是决定送县医院。在黄昏,在哗哗的春雨中,十几个小伙子用架子车
拉送着她翻过渠沟,脚下不住地打滑,一片泥水溅击声。上公路后,我打电
话叫来了朋友的一辆吉普车。车灯冲开夜幕疾驶,路边的杨树已经是一片新
绿。我第一次当着人面把她紧抱在怀里。她颤颤的,依偎着我。我抚摸着她
细瘦的胳膊,感觉到她是那么孱弱。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死去,想到她从前胖
胖的,勒着橡皮筋的手腕,想到她这些年来的生活,我的灵魂突然受到震撼,
良心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谴责。。
她也是个从小被父母所疼爱的女孩子,后来成了我的妻子。我打骂过她,
苛求过她,冷淡过她,而她始终不悔。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替我孝敬父母,
端吃端喝,问寒问暖,扫地烧炕倒脚盆,使我在外放心。她拉土拉粪,收麦
碾场,在寒冬与酷暑拚命劳作,受不了也不吭一声,一点儿也不会偷懒,使
我少干了许多活。她务弄孩子,操持家各,和四邻和睦相处,使我少操了许
多心。。娘家虽近在眼前,可她却不常回去,把自己牢牢地拴在我家。为了
我们这个家,她付出了她的一切。昔日白胖少女,如今己是脸色黑黄的农妇
了。自觉自愿,拿着青春和生命作代价,拚命劳作着,使我没有后顾之忧。。
我凭什么走南闯北,耀武扬威?要知道,在我身后,首先就有她这个瘦瘦的,
忠诚的身子撑持着。。而我,什么时候认真想过这些?什么时候关顾过她?
我何曾了解她的苦心苦情和她那可怜的要求与向往?我算什么男子汉,算什
么作家?!
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我深深地感到她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是那么
的崇高伟大。或许有人可以用现代的目光去鄙夷,去指手划脚,但你不能不
为这种精神所感动。在这种精神面前,我照见了我的残酷和冷漠。我突然极
怕她离我而去。我抱紧她,把脸贴在她脸上。她呼吸微弱,但感觉到了我的
动作,紧贴着我流泪了。
急救,输液。扶着她学走路,给她喂橘瓣,抱她解手,让她靠在我身上
看电视。。她可怜地,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却又深深地不安。
“我将来病好了,再好好服侍你。。”她眼泪汪汪地许诺。
我觉得,正是从那时起,我心里有了一种抠也抠不掉的,含着复杂意味
的真情。在我获全国奖的两篇小说《哦,小公马》和《支书下乡唱大戏》中,
在我的系列长篇《爱情心理探索》中,都有这种真情的冲荡和坦露。我坚信
复杂而鲜活的真情会使作品有质的不同。
1985年,我把她转为城市户口。一个劳动惯了的人,为此烦闷不安了许
久。后来就希望干点临时工,自己能挣点钱。提高点自尊与自信。但又因为
要侍奉老母,要为上学的孩子做饭,又要养育我那没有抚育能力的弟媳的孩
子,她又再次放弃了自己那点小小的向往,愉快地承担了所有这一切。作家
协会的人说她是我家的“大丫环”。
久。后来就希望干点临时工,自己能挣点钱。提高点自尊与自信。但又因为
要侍奉老母,要为上学的孩子做饭,又要养育我那没有抚育能力的弟媳的孩
子,她又再次放弃了自己那点小小的向往,愉快地承担了所有这一切。作家
协会的人说她是我家的“大丫环”。
丈夫
丈夫
夫妻之间总有根牢固的联系纽带,互相之间有一种吸引力。
厨房里传来“噗嘟、噗嘟。。”的声音,水开了。文章刚刚打开思路,
真不想站起来,要知道思路一断再接上就很不容易了。而且一站起身还不知
道什么时候再能重新坐到写字台边继续我的功课:暖瓶灌满后就得着手做饭
了,淘米、洗菜。。一大堆事等着呢。我斜眼看看坐在沙发上看书的他,希
望他能主动站起身去灌开水。。他似乎没有听到开水的沸腾声,也许是听而
不闻?很可能,那就看谁坚持到最后吧。
厨房的开水真烦人,我思路已经被打断,再也静不下心了。我刚才大小
火都点上了,火焰呼呼地叫,再不去水就要烧干了,水壶会被烧穿的。。还
是我让了步,站起身到厨房去把两只暖瓶灌满了,顺手把米也淘好放到火上,
淘米水正好洗青菜,我又顺手把菜也洗了,切成碎块,准备吃饭前现炒现
吃。。我忙了半个多小时,回到卧室,他还在看书。“喂,你真的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吗?”我没好气地撞了他一下。
“听什么?见什么?”他惘然地问我。
看他样子不像是装的,不过也难说。他从小就不爱干家务活,自己衣服
都让哥哥姐姐洗。现在算进步多了,有时还会去菜场转转,不过从来没有对
这些琐事发生过兴趣。只是像算盘珠似的拨一拨,动一动。我不叫他灌开水,
他根本不会想到灶头上还烧着一壶开水。家务事似乎天经地义就牵着女人的
心,在事业竞争上,女人似乎从心理上就让自己处于了劣势地位,我不能耳
听着一壶水烧干而不管呀!
可是,如果他整天埋头干家务,我会不会满足呢?人往往并不了解自己
真正想要什么。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家务事又特别缠人,如果他整天
忙于“买、汰、烧”,可以减轻我的家务负担,不过他也很可能因此对我失
去现有的魅力。夫妻之间总有根牢固的联系纽带,互相之间有一种吸引力。
他除了个子高大符合当前男子汉的标准外,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勤于思考。我
的文章动笔以前,首先与他讨论设想,进行思想的交锋,这种交锋常常会出
其不意地在我思想中撞击出点点火花,我进而就加以发挥写成一篇文章。我
很喜欢这样的交谈。客人们走了,儿子睡着了,夜深人静了,这是我们最有
兴味的时刻。往往我先提出议题,他即发表议论,我在他侃侃而谈中寻找撞
击点,突然,我脑子里一亮,长久关闭的门打开了一条缝,我顺手把它推开,
思路一下变得明朗了。。我的文章需要这样的思想撞击,我们的生活也需要
这样的思想撞击,要知道只有撞击才会迸发出火花。
他的学历并不高,但是他走南闯北,阅历比我广得多。一个人的才干不
光是从书本上学到的,更重要的是从生活中锤打出来。我出了学校门又进了
学校门,除了书本还是书本,虽然学的是文科,教的也是文科,可对于社会,
对于人生实在了解甚少。他在高中时就被部队选中去打篮球,复员后又当了
工厂技术干部,观察事物的眼光就实际得多了。他又不囿于“实际”,始终
在上学,进了工学院,又进画院,出了画院又进了管理学院,没有任何人要
求他去考这些学校,这些都是他发自内心的需要,是一种自我完善的需要。
十几年来他广泛的兴趣也影响了我,拓宽了我的视野,我从单纯学一门外国
语言,到步入外国文学殿堂,从外国文学作品又深入到西方绘画等其他艺术
领域,从单纯赏析作品又开始进行文艺理论的探讨、无不与他有关。我们常
常海阔天空“神聊”到深夜,我发表的文章,开的讲座,其实都是与他共同
探讨的结果。我也很为他遗憾,他有思想,但是懒于动笔,也不善于动笔,
他写的文章总要我修改错别字才能拿出去,我向他提出这点他总是不以为
然:“如果我过多咬文嚼字,思路就受阻碍了。”也许人无完人吧。
学校门,除了书本还是书本,虽然学的是文科,教的也是文科,可对于社会,
对于人生实在了解甚少。他在高中时就被部队选中去打篮球,复员后又当了
工厂技术干部,观察事物的眼光就实际得多了。他又不囿于“实际”,始终
在上学,进了工学院,又进画院,出了画院又进了管理学院,没有任何人要
求他去考这些学校,这些都是他发自内心的需要,是一种自我完善的需要。
十几年来他广泛的兴趣也影响了我,拓宽了我的视野,我从单纯学一门外国
语言,到步入外国文学殿堂,从外国文学作品又深入到西方绘画等其他艺术
领域,从单纯赏析作品又开始进行文艺理论的探讨、无不与他有关。我们常
常海阔天空“神聊”到深夜,我发表的文章,开的讲座,其实都是与他共同
探讨的结果。我也很为他遗憾,他有思想,但是懒于动笔,也不善于动笔,
他写的文章总要我修改错别字才能拿出去,我向他提出这点他总是不以为
然:“如果我过多咬文嚼字,思路就受阻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