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作者:
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57
的小屋,迁居城中去等候归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对这小屋实在毫无留恋。因为这屋太简陋
了,这环境太荒凉了;我去屋如弃敝屣。倒是屋里养的一只白鹅,使我恋恋
不忘。
这白鹅,是一位将要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从北
碚把这鹅带到重庆来送给我,我亲自抱了这雪白的大鸟回家,放在院子内。
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高傲的动物!”
凡动物,头是最主要部分。这部分的形状,最能表明动物的性格。例如狮子、
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强。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
狼、狐、狗等,头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猪猡、乌龟等,头都是缩的,
表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
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
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相
同。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鹅的“轧轧”,
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它也
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
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亢大叫,其叫声的严厉,不亚于狗的狂吠。狗的狂吠,
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的;见了主人,狗会摇头摆尾,呜呜地乞怜。鹅则对无
论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的叫声,也好像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
一样。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这在大体上也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
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平剧里的净角出场。这正
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我们走近鸡或鸭,这鸡或鸭一定让步逃走。这是
表示对人惧怕。所以我们要捉住鸡或鸭,颇不容易。那鹅就不然:它傲然地
站着,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一口。这表
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的。我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
住它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无过于鹅。同时最容易捉
住的也无过于鹅。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
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
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滋味,它是
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
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
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
来吃饭。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
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
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饭,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当儿,
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吃它的饭。没有吃完,鹅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
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
走开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这回就把它的饭吃完,
扬长而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
似乎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狗
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了。邻近的鸡也很多,也常蹑手蹑脚地
来偷鹅的饭吃。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
去,让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须的盛馔泥和草,所在的地点远近无定。
为了找这盛馔,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此鹅的吃饭,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
是架子十足的!
鹅,不拘它如何高傲,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因为它对
我们,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欢喜它。物质上的供献,
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稻草中了,
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兴奋,站在它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身,
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子们把蛋热热地捡起,藏在背后
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看见了要生气。鹅蛋真是大,有鸡蛋的四倍呢!主母
的蛋篓子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蛋,炖一个盐鹅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
上街买菜回来说:“今天菜市上有卖鹅蛋的,要四百元一个,我们的鹅每天
挣四百元,一个月挣一万二,比我们做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们也
陪他一个“哈哈,哈哈”。望望那鹅,它正吃饱了饭,昂胸凸肚地,在院子
里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气了。但我觉得,比吃鹅蛋更好的,还是它
的精神的贡献。因为我们这屋实在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凉,生活实在太岑
寂了。赖有这一只白鹅,点缀庭院,增加生气,慰我寂寥。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
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
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
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室。
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
后室也是家人的卧室,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室。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
都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又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
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点
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
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凉快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
蕉之类,却不能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赤裸
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像一个亭子。我长年坐守其中,
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
杜诗“幽栖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室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泥泞载途,
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
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闲居生活。我对
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是我自己
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
在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里,这幸福就伴着一种苦闷—
—岑寂。为避免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
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么庞大的身体,那么雪白的颜
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
为。在这荒凉岑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
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
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像一个武装的守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
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
后的几天内,颇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感觉完
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
有共感。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
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诀的朋友立传,写照。
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1946 年夏于重庆。
文如其人
——《白鹅》导读
在人们心中,丰子恺的漫画比他的散文更著名。但事实上,早在30 年代,
他的散文就因信笔而至,一片天籁,似不经意于构思而被郁达夫称为“不拘
形式家常闲话似的一种”。(《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丰子恺散文的这种风格,来自他的理想人格——远避尘世的自我修养、
道德完善及对童真的赞美崇拜。丰子恺对社会现实采取超然旁观的态度,20
和30 年代,他在家乡的“缘缘堂”居所,著文作画,深思冥想。40 年代,
战争虽然使他漂泊、迁徙,使他苦闷、寂寞,但性情仍然安逸、淡泊,并多
了些自洁和高傲。丰子恺的这种人品和文品是始终如一的。写于1946 年的《白
鹅》一文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白鹅》是作者流寓重庆所作。文中的白鹅,是作者岑寂环境中的精神
寄托,也是作者人格的象征:那高超的头,那严肃郑重的叫声,那从容不迫
的步调,那三眼一板,丝毫不苟的吃相,这与“敏捷”偷食的狗,与“蹑手
蹑脚”偷食的鸡相比,鹅的讲究和斯文虽显可笑,可那从容不迫,雄壮轩昂
的气度和风范,不能不令人叹服。如果不具备佛家那“一切皆空”,“六根
清静”的静寂境界,是很难修到这份“功夫”的。
丰子恺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漫画家,他的漫画像他的散文一样体现着他的
人格和修养,具有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诗意和谐趣。相反,他的散文中又蕴
含着他独特的艺术素质——漫画的表现技法。那就是,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
将其夸张放大,采撷其风采神韵,详细描写刻画。《白鹅》中对最能体现鹅
的特征的鹅之头、鹅之声、鹅之行、鹅之吃相的描写,详尽细致、不厌其烦,
目的是突出鹅的高超与孤傲,突出鹅在“雨中昂然独步”的神采,这其实也
是作者当时的处世态度。
在《丰子恺画集代自序》中,作者说他“最喜小中见大,还求弦外有余
音”。他的散文是哲理散文,但他决不是干巴巴的道德说教,而是把哲理寓
于对身边生活现象的描写之中,寓情于景,寓理于物于事,让读者从中受到
感悟和启发。《白鹅》中作者并不只是替白鹅“立传”,而是抗战时期作者
淡泊生活和人生态度的一种写照,是动乱年代作者不愿入世而被迫入世但又
不同流合污的委屈求全。所以,作者尽管清楚自己的人生志趣有点迂腐“可
笑”,但他仍昂然挺起那高傲的头。可见,不仅丰子恺的散文受到传统散文
的影响,丰子恺的为人也带有传统文人的自洁气息。
(杜瑾焕)
雅舍
梁实秋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
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磷磷,单
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
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
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
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
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
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
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
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并不能
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
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
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
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棒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
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
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
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
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