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55
  健康的内容,那就是整洁,朴素,自然。
  纺线,劳动量并不太小,纺久了会胳膊疼腰酸,不过在刻苦学习和紧张
  工作的间隙里纺线,除了经济上对敌斗争的意义而外也是一种很有兴趣的生
  活。在纺线的时候,眼看着匀净的毛线或者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中间的毛卷里
  或者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简直会有一种艺术创作的快感。
  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
  轻地唱歌。那有节奏的乐音和歌声是和谐的,优美的。
  纺线也需要技术。车摇慢了,线抽快了,线会断头;车摇快了,线抽慢
  了,毛卷、棉条会拧成绳,线会打成结。摇车,抽线,配合恰当,成为熟练
  的技巧,可不简单,需要用很大的耐心和毅力下一番工夫。初学纺线,往往
  不知道劲往哪儿使。一会儿毛卷拧成绳了,一会儿棉纱打成结了,纺手急得
  满头大汗。性子躁一些的人甚至为断头接不好生纺车的气,摔摔打打,恨不
  得把纺车砸碎。可是那关纺车什么事呢?尽管人急得站起来,坐下去。一点
  也没有用,纺车总是安安稳稳地呆在那里,像露出头角的蜗牛,像着陆停驶
  的飞机,一声不响,仿佛只是在等待,等待。一直等到使用纺车的人心平气
  和了。左右手动作协调,用力适当,快慢均匀了,左手拇指和食指间的毛线
  或者棉纱就会像魔术家帽子里的彩绸一样无穷无尽地抽出来。那仿佛不是用
  羊毛、棉花纺线,而是从毛卷里或者棉条里往外抽线。线是现成的,早就藏
  在毛卷里或者棉条里的。熟练的纺手,趁着一豆灯光或者朦胧的月光,也能
  摇车,抽线,上线,一切做得优游自如。线上在锭子上,线穗子就跟着一层
  层加大,直到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从锭子上取下穗子,也像从果树
  上摘下果实,劳动后收获的愉快,那是任何物质享受都不能比拟的。这个时
  候,就连起初想砸毁纺车的人也对纺车发生了感情。那种感情,是凯旋的骑
  士对战马的感情,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①的射手对良弓的感情。
  纺线有几种姿势:可以坐着蒲团纺,可以坐着矮凳纺,也可以把纺车垫
  得高高的站着纺。站着纺线,步子有进有退,手臂尽量伸直,像“白鹤晾翅”,
  一抽线能拉得很长很长。这样气势最开阔,肢体最舒展;兴致高的时候,很
  难说那是生产,是舞蹈,还是体育锻炼。
  为了提高生产率,大家也进行技术改革,运用物理学上轮轴和摩擦传动
  的道理,在轮子和锭子中间安装加速轮,加快锭子旋转的速度,把手工生产
  的工具变成半机械化。大多数纺车是在纺羊毛、纺棉花的劳动实践中培养出
  来的木工做的;安装加速轮也是在劳动实践中大家摸索出来的创造发明。从
  劳动实践中还不断总结出一些新的经验。譬如,纺羊毛跟纺棉花常有不同的
  要求:羊毛要松一些,干一些;棉花要紧一些,潮一些。因此弹过的羊毛要
  折成卷,棉花要搓成条,烘晒毛卷和阴润棉条都有一定的火候分寸。这些技
  术经验,不靠实践是一辈子也不知道里边的奥妙的。
  为了交流经验,互相提高,纺线也开展竞赛。三五十辆或者百几十辆纺
  车搬在一起,在同一个时间里比纺线的数量和质量。成绩好的有奖励,譬如
  奖一辆纺车,奖手巾、肥皂、笔记本之类。那是很光荣的。更光荣是被称为
  纺毛突击手、纺纱突击手。竞赛,有的时候在礼堂,有的时候在窑洞前边,
  更有的时候在山根河边的坪坝上。在坪坝上竞赛的那种场面最壮阔,“沙场
  秋点兵”或者能有那种气派?不,阵容相近,热闹不够。那是盛大的节日里
  赛会的场面。只要想想:天地是厂房,深谷是车间,幕天席地,群山环拱,
  怕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地方哪一种轻工业生产有那样的规模哩。你看,整齐的
  纺车行列,精神饱满的纺手队伍,一声号令,百车齐鸣,别的不说,只那嗡
  嗡的响声就有点像飞机场上机群起飞,扬子江边船口拔锚。那哪是竞赛,那
  是万马奔腾,在共同完成一项战斗任务。因此竞赛结束,无论是纺得多的还
  是纺得比较少的,得奖的还是没有得奖的,大家都感到胜利的快乐。
  就这样,用劳动的双手,自力更生。纺线,不只在经济上保证了革命根
  据地的人大家有衣穿,使大家学会了一套生产劳动的本领,而且在思想上还
  教育了大家认识“劳动为人生第一需要”的意义;自觉地克服了那种“认为
  劳动只是一种负担,凡是劳动都应当付给一定报酬的习惯”②。劳动为集体,
  同时也为自己。在劳动的过程里,很少人为了个人的什么去锱铢计较;倒是
  为集体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才感到是真正的幸福。
  就因为这样,我常常想起那辆纺车。想起它像想起老朋友,心里充满了
  深深的怀念。围绕着这种怀念,也想起延安的种种生活。在党中央和毛主席
  的周围工作,学习,劳动,同志的友谊,革命大家庭的温暖,把大家团结得
  像一个人。真是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那个时候,物质生活曾经是
  艰苦的、困难的吧,但是,比起无限丰富的精神生活来,那算得了什么!凭
  着崇高的理想,豪迈的气概,乐观的志趣,克服困难不也是一种享受吗?
  跟困难作斗争,其乐无穷。
  1961 年2 月15 日,春节
  ①曹植:《白马篇》。
  ②《从莫斯科——喀山铁路的第一次星期六义务劳动到五一节全俄星期
  六义务劳动》(《列宁全集》第31 卷)。
  《记一辆纺车》导读
  1961 年前后,吴伯箫的散文创作出现了一次高峰。1963 年出版的散文集
  《北极星》就记录了这一时期的创作,标志着作者思想和艺术上的飞跃,以
  及风格上的明显变化。写于1961 年的《记一辆纺车》与其他20 多篇佳作,
  构成了一组反映延安革命生活的壮丽图卷。这些作品反复阐明着一个具有时
  代精神的主题: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培育了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延安精神,
  依靠它我们克服了重重困难,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今天仍需要这种精
  神,有了这种精神我们就一定能战胜前进中的困难。当时正是我国三年困难
  时期,这一主题教育和鼓舞了广大群众,尤其是青年一代,在社会上引起了
  极大的反响。
  这篇散文在构思上,以小见大,面对今天的现实,热情地回顾昨天斗争
  的历史,把笔触伸向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从中提炼生活的美和诗意,深刻揭
  示出我们时代生活的来龙去脉和生活哲理。通过对一辆小小纺车的回忆,再
  现了延安军民大生产运动的一个侧面,意在赞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
  传统和作风以及它在今天的现实意义——“凭着崇高的理想,豪迈的气概,
  乐观的志趣,克服困难不也是一种享受吗?跟困难作斗争,其乐无穷。”在
  具体结构上,单纯而不枝蔓复杂,以“纺车”为物线,层次分明,一贯到底。
  纺车、纺线、姿式、革新、竞赛等场面写得条分缕析。由于运用了多种手法,
  因而做到了单纯又不显枯燥。记叙、议论、抒情相结合。这篇散文,饱含着
  真情实感。它来自于生活的真实。作者说过:“写生活,最好是写作者自己
  所熟悉的,亲身实践过的。我写《记一辆纺车》,因为我纺过线。因为我在
  延安生活过,学习、工作、劳动所形成的思想意识,某些作风习惯,都浸透
  过我的血液和肌体。”这种生活的底蕴是他作品真切诚挚、纯朴豪放格调的
  基础。在语言方面,善用比喻、拟人等手法,朴素自然,洗炼淳厚,浅语皆
  含深意,淡语均有色味,兼有质朴美、明朗美、含蓄美之特点。
  (郑永)
  风景谈
  茅盾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那
  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
  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
  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
  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
  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
  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
  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墨点成为线,成为队,
  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
  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
  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
  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
  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
  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
  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
  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
  是那些高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
  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
  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小米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
  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
  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
  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
  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
  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
  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魆魆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
  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
  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
  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
  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
  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
  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
  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
  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
  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
  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
  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
  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
  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
  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荫
  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
  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
  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
  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
  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
  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
  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
  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
  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
  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
  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
  的,是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