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35
  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
  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
  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
  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
  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
  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
  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
  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
  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
  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
  当皮球打来打去。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
  的压力。其实这是她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一天天地憔悴
  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劝她,安慰她,我想
  拉住她,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地说:“总有一
  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后来她病倒了,
  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他在写检查,
  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
  她已经不能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的确
  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
  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可是我们不知道,想找
  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
  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只有在发烧到摄氏
  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
  天。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车来,让
  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轮卡去看病,看好门诊回
  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
  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好来探病,
  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张X 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病,但是
  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
  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住进了医院。她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
  个人不知真实的病情,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
  到一个月。我看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意把她丢开不管,我要求延长
  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工宣队”头头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
  我回到家里,她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去吧。”
  她把脸掉过去,不让我看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自告奋勇跑到巨
  鹿路向那位“工宣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
  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
  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
  我传达了这句“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个插队落
  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请假
  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
  就回干校去了。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
  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
  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
  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我的
  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
  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
  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
  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
  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
  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①,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
  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
  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
  大,给捉去关了一个时期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在会场里
  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
  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
  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
  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
  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农村已经待了三
  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
  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
  看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
  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
  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
  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
  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
  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
  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
  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
  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
  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
  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饮食
  外一切都必须自理。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
  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
  最怕的是她的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
  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
  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
  她的病情又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
  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
  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
  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
  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
  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
  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了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
  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廊上等了好几个小
  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的身边
  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
  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
  “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
  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
  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
  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
  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病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
  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
  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
  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西
  西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没有问题,治病要紧。”
  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
  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
  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
  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
  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
  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
  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
  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
  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
  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
  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
  的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
  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
  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
  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
  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
  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
  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
  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
  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去医院,说是她妈妈“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雳!我
  和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
  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
  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
  上,但已经给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
  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
  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
  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
  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
  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
  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
  李先生”(她平日这样称呼我)。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