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
左思右想 更新:2023-09-05 21:13 字数:4880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
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
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家总有三五十间,香市盛
的时候,听说每家都患人满。香客之自绍兴、处州、杭州及近县来者,为数
固已不少,最远者,且有自福建来的。
从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级是数不清的,密而
且峻,盘旋环绕,要走一个钟头,才走得到胡公庙的峰门。
胡公名则,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尝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钱,所
以百姓感德,立庙祀之。胡公少时,曾在方岩读过书,故而庙在方岩者为老
牌真货。且时显灵异,最著的,有下列数则:
宋徽宗时,寇略永康,乡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悬挂,寇至
缘藤而上,忽见赤蛇啮藤断,寇都坠死。
盗起清溪,盘踞方岩,首魁夜梦神饮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惊溃。
洪杨事起,近乡近村多遭劫,独方岩得无恙。
民国三年,嵊县乡民,慕胡公之灵异,造庙祀之,乘昏夜来方岩盗胡公
头去,欲以之造像,公梦示知事及近乡农民,属捉盗神像头者,盗尽就逮。
是年冬间嵊县一乡大火,凡预闻盗公头者皆烧失。翌年八月该乡民又有二人
来进香,各毙于路上。
类似这样的奇迹灵异,还数不胜数,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绝,而
尤以春秋为盛,朝山进香者,络绎于四方数百里的途上。金华人之远旅他乡
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庙以祀公,虽然说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广大,实在也
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就是方岩的盛名所以能远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说的
话,至于我们的不远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却在它的山水的幽静灵
秀,完全与别种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绝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积周围三五里至六七里
不等。而峰顶与峰脚,面积无大差异,形状或方或圆,绝似硕大的撑天圆柱。
峰岩顶上,又都是平地,林木丛丛,簇生如发。峰的腰际,只是一层一层的
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间有瀑布奔流,奇树突现,自朝至暮,因日光风
雨之移易,形状景象,也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山之伟观到此大约是可以说
得已臻极顶了罢?
从前看中国画里的奇岩绝壁,皴法皱迭,苍劲雄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现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举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画山点石,都还有未到
之处。在学校里初学英文的时候,读到那一位美国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
一篇短篇,颇生异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时的少见多怪,像那篇小说里所
写的大石面,在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过埃及,不知沙漠中的
Sphinx 比起这些岩面来,又该是谁兄谁弟。尤其是天造地设,清幽岑寂到令
人毛发悚然的一区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约二三里地的寿山下五峰书院所在
的地方。
北面数峰,远近环拱,至西面而南偏,绝壁千丈,成了一条上突下缩的
倒覆危墙。危墙腰下,离地约二三丈的地方,墙脚忽而不见,形成大洞,似
巨怪之张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书院,丽泽祠,学易斋,就建筑在
这巨口的上下腭之间,不施椽瓦,而风雨莫及,冬暖夏凉,而红尘不到。更
奇峭者,就是这绝壁的忽而向东南的一折,递进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
覆釜、鸡鸣的五个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立在
五峰书院的楼上,只听得见四围飞瀑的清音,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
峰,青紫无言,向东展望,略见白云远树,浮漾在楔形阔处的空中。一种幽
静、清新、伟大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袭向人来;朱晦翁、吕东莱、陈龙川诸
道学先生的必择此地来讲学,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
方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不
看金华的山水,这种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来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尽了这五峰书院的周围,与胡公庙的全
部。庙在岩顶,规模颇大,前前后后,也有两条街,许多房头,在蒙胡公的
福荫;一人成佛,鸡犬都仙,原是中国的旧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长须
的柔和长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装饰,两都一样,大约一尊是预备
着于出会时用的。我们去的那日,大约刚逢着了废历的十月初一,庙中前殿
戏台上在演社戏敬神。台前簇拥着许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动了的随喜
之泪,而戏中的情节说辞,我们竟一点儿也不懂;问问立在我们身旁的一位
像本地出身,能说普通话的中老绅士,方知戏班是本地班,所演的为《杀狗
劝妻》一类的孝义杂剧。
从胡公庙下山,回到了宿处的程××店中,则客堂上早已经点起了两枝
大红烛,摆上了许多大肉大鸡的酒菜,在候我们吃晚饭了,菜蔬丰盛到了极
点,但无鱼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适口。
第二天破晓起来,仍坐原轿绕灵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风景,也很
清异。
第一,灵岩也系同方岩一样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
洞,长约二三十丈,广可五六丈左右,所谓福善寺者,就系建筑在这大山洞
里的。我们由东首上山进洞的后面,通过一条从洞里隔出来的长巷,出南面
洞口而至寺内,居然也有天王殿,韦驮殿,观音堂等设置,山洞的大,也可
想见了。南面四山环抱,红叶青枝,照耀得可爱之至;因为天晴了,所以空
气澄鲜,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级,自上面瞭望下去,更觉得幽深到不能见底。
下灵岩后,向西北的绕道回去,一路上尽是些低昂的山岭与旋绕的清溪,
经过园内有两株数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庙,将至俗名耳朵岭的五木岭口的中
间,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画里;西南处州各地的远山,呼之欲来,
回头四望,清入肺腑。
过五木岭,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隐隐,已经看得见横空的一线,十五里
到永康,坐公共汽车回金华,还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
山石·书院·古刹
——《方岩纪静》导读
《方岩纪静》是郁达夫《浙东景物纪略》四篇中的一篇。顾名思义,是
在写“静”,写方岩山石之宁静——境的静,五峰书院之幽静——意的静,
胡公庙之寂静——灵的静。这是文章的主体。作者足之所至,目之所及,意
之所触,皆围绕一“静”字,并由外而内,写自然环境的清静,深入到人的
意念专注的沉静,直至进入佛家所倡导的世界万事万物万象一切皆空的六根
清静的惮静——无欲无念,可谓到了“静”的终极。
因为是游记,作者首先交待了方岩的地理位置和环境,并通过历史掌故
和传说,介绍了胡公庙的由来和灵验,和由于灵验,招徕了八方香客,香火
鼎盛又带来了香市和旅店业的兴隆。而这生意的繁荣兴隆,香客的熙来攘往,
香火缭绕不绝,为下文重点突出方岩的静作了铺垫和反衬。以喧嚣衬托寂静,
更显其静极。这与文章主体部分的最后,写胡公庙的庙会一样,以热闹衬托
寂静,再一次强调了方岩的静,已静到了人之魂魄,同时又顺笔写了方岩的
民俗民风,带来一石双鸟之效果。
由于方岩之静已深深地嵌进了作者的灵府,行将离去的作者又记叙了灵
岩的山寺宗祠,依然是清异幽静。这不仅没有画蛇添足、拖泥带水之嫌,反
而显出方岩之静的余味、余音和余绪。方岩的静,真是潜入灵魂并绵绵不尽
啊!
郁达夫具有广博的历史知识和地理知识,加上江浙一代物宝天华,人杰
地灵,自唐宋的开发,历来经济发达,文风极盛。郁达夫每到一地,广泛搜
集历史资料,挖掘文化资源,并将不同地区或同一地区相类似的景物相互比
较,从而大大开拓了游记作品的时空结构。在对景物的描写中,他还不凝滞
于眼前之景,所见之物,他把历史掌故、神话传说、外地之景容纳其中,使
他的游记作品不再简单地限于客观事物的介绍,因而具有回肠荡气的开阔
感。
郁达夫还善于以简洁、清新的语言,描绘置身于审美对象之中,主体的
视点像摄像机镜头一样摇转,从而捕捉到由近及远、层层递进的景物,勾勒
出三度空间的广阔画面,给读者以亲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审美效应。作者立
于五峰书院所望见的“递进而突起”的五个奇峰就是如此。这既是创造宏观
背景,表现庞大审美对象的需要,也是作家浪漫主义气质在美学风格上的体
现。
总之,郁达夫的游记,具有中国古代游记的遗风。他既受陆游、范成大
游记体制结构艺术的启迪,又吸取了柳宗元和晚明山水小品抒写性灵的精
髓,熔二者于一炉,形成自己独立的风格。
(杜瑾焕)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
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
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
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
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
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
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
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
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
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
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
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
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
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
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
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
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
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
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
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
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
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
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
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
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
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
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
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
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
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
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
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
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 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
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